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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章 示诚

史可朗望着眼前那双黑瞋瞋在房内昏黄灯光折射下亮的惊人的双目,心情突然间变得非常平静,慢慢绽颜笑了:“还是那句话,我听寿哥的。”

“我估摸着,明日堡门开启,蒋钦必会来。”朱寿活动了一下双肩,迈步走进房内:“今晚都在家里睡上一宿,算是留个念想,从明儿起,都去营房,与大彪老蔫他们同吃同睡。”

史可朗透过连绵雨丝的夜幕瞧着自己家的方向,打了个冷战,弯腰拎起茶壶茶碗,飞奔进房内:“寿哥,还、还是我和你挤挤,凑合一晚吧。”

“没商量,俩大老爷们吃喝能在一起,睡觉各睡各的,给老子麻溜滚蛋!”

“别介,这黑灯瞎火还下着雨,就让兄弟留下吧。”随着话音,漏光的破房门呜咽着咯咯吱吱关上了。

“你他娘的要敢上床,我非削死你!”

“寿哥你这么说似乎就有些不讲道理了,不上床怎么睡觉啊?嘿嘿,你受累给兄弟让个地方。”

“你往哪挤?我宰了你!”

“误会!这绝对是误会……”

绵绵细雨如千丝万线自空而下射在土道、堡门、土泥民居之上,不断浸润着每一寸地方……

第二日清晨,天穹之上如旧棉包堆积的厚厚黑云没有丝毫消散,依旧如漆黑的锅底一般,下了一夜的细雨也没有任何停歇的迹象,依旧如亿万点银针连绵不绝的射落。

虽然阴云遮天,细雨绵绵无止歇,日头却没有任何干扰,平静准时的从东方探头升起,阳光顽强的从遮天黑云内点点溢出,照亮大地的每一寸角落。

辰时,东八里堡东西堡门在四名披着茅草蓑衣好像刺猬的兵卒推启下,准时开启了。

穿戴齐整,腰间束着白布,头上圆檐毡帽红缨已摘下,缠系指宽白布的朱寿背负着手,站在西堡门低矮的拱门内,目光淡淡的透过道道层层雨丝,看着空寂无人的官道。

官道两侧每隔数米就栽种着一颗如大腿粗细的大叶杨树,经过一夜的洗涤,尘埃荡尽,枝干干净,巴掌大小的叶子舒展着,透出让人心旷神怡的青翠,在微风细雨中快乐享受的摇曳着身姿。

站在拱门右侧披着蓑衣的史可朗与对面的孙大彪对视了一眼,又都瞧着面无表情的朱寿。

“寿哥,是不是应该去东堡门等着,咱们不都瞧到了吗,昨儿佥事大人离去,蒋百户并没追赶,而是又回返了柳子街。”

朱寿的目光右移,瞧向官道右侧远处青树重叠的南山。一夜细雨,高低起伏向东南绵延,汇入燕山山脉的小南山,青树枝叶被洗涤的越发青嫩翠绿,又因林木间潮湿闷热,水汽蒸腾而起,如雾如烟缭绕荡溢,白雾绿意,仿若仙境一般。

史可朗随着朱寿的目光也瞧了过去,迷茫了片刻,有些醒悟:“寿哥的意思,蒋百户沿山路绕堡去了保安卫?”

朱寿笑了一下,淡淡道:“也没什么玄虚,你们不必想得太复杂。说穿了不过人性问题。蒋百户虽是佥事大人心腹,保安卫上司同僚即便知晓他行为不检也不敢轻易对他怎么样,但私养娼优毕竟有违军法,若张扬出去怎么着也会影响到仕途前程。这事不光彩,人呢就会下意识地越发小心,虽然他心知肚明知晓此事之人不少,这么做不过是掩耳盗铃。但既形成习惯,就很难改变了,并不是怕咱们谁敢张扬出去。”

孙大彪鄙夷道:“那瘪犊子这点破事,下边的兵卒谁不知道啊,敢做不敢当,俺最膈应这种没卵子的瘪犊子玩意!”

朱寿扭脸瞧着满脸羡慕嫉妒恨的孙大彪,微笑着摇摇头:“彪子,当心祸从口出。”

孙大彪嘿嘿笑道:“寿哥放心,俺这话只跟兄弟说,对寿哥,俺心里有啥都不藏着,只是俺心里实在憋火的很,娘的,断寿哥和兄弟们的财路,俺真想削死那瘪犊子!”

朱寿目光又透过绵绵雨丝望向官道,沉默了片刻,轻声道:“谢谢。”

孙大彪瞧着朱寿清秀稚嫩却又透出沉静的侧脸,咧嘴开心的笑了。

史可朗探头瞧了一眼丝线射落黑漆压抑的天空:“寿哥,这雨虽然不大但淅淅沥沥没完,这蒋百户会不会不来了。”话音刚落,官道上远远传来马蹄践泥的声音。

朱寿微眯着眼,嘴角浮起一丝若隐若现的冷笑。

“真让寿哥猜着了,这瘪犊子还真顶风冒雨来了。”孙大彪微喘着粗气,既敬服又有些紧张的低声道。

朱寿瞧着渐渐已在绵绵细雨中露出端倪的马车,淡淡道:“这不难猜,他那心胸狠毒狭小的豺蛇心性,睚眦必报当时就报的为人,又是咱们的顶头上司,早已稳稳吃定了我。让我舒坦过了一夜已是很难为他了。他又岂会有这份闲情雅致的善心让我多舒坦几天。”

毛色灰黄的军马踏着碎步,四蹄不断溅起环形的泥片,拉着蒙盖着油布的平顶车厢迎着雨丝不疾不徐的向西堡门而来。

史可朗和孙大彪脸上都露出紧张之色,瞧向依旧沉静负手的朱寿,都欲言又止……

马车刚进入拱门,朱寿已翻身跪倒。同样披着蓑衣坐在车架上的兵卒吁了一声,勒住缰绳,灰黄军马打了个响鼻,在朱寿身侧停住,紧接着使劲抖动了一下鬃毛修剪还算齐整的脖颈,大片雨丝四溢,喷溅了朱寿一身。

兵卒淡漠的瞧了一眼跪在地上,毡帽和身上窄袖长齐膝大红袢襖大半被浇湿的朱寿。将马鞭插在辕架上,跳下车,从车架拿下板凳,放在辕前,这才探身掀开油布车帘谄笑道:“大人,咱们到地了。”

车厢内嗯了一声,蒋钦头上圆顶幞头上蒙着白布,身上的朝服外也套着孝衣,从车内探身而出。

“卑职朱寿叩见百总大人。”

蒋钦瞧着朱寿,眼角微颤,一丝寒光乍现即逝,兵卒搀扶,踩着板凳,黑面软底官靴踩在了干爽的土路地面上,眼神又瞟过朱寿身后跪伏的史可朗和孙大彪,微笑道:“这倒巧了,本官刚进堡子,你朱小旗就在堡门迎候,若不是本官确信,还真以为有谁事先告知你本官要来呢。”

朱寿抬起头,透着几分稚嫩的清秀脸上全是恭谨的笑意:“还真让百总大人说着了,还真是巧。昨晚下了一夜雨,卑职担心这帮子混球贪凉不愿起来,坏了军规,故而今早过来瞧瞧。倒还不错,没谁敢藐视军法,都规矩当差呢。一块石头落了地,卑职就想着站在拱门内瞧瞧细雨山景那片绿色,万没想到竟把百总大人瞧来了。”

蒋钦嘴角抽动,干笑一下,淡淡道:“都起来吧。今儿本官赶雨前来,可不是为瞧什么雨景。昨儿后半夜来了军报,蒙古鞑子已有迹象要从宣府一线撤兵了,怀安的围困想必也在这两日就解了。这战事结束了,要不了几日,这官道上行商贩子又该多起来了,为朝廷收缴商税就是头等大事。”

蒋钦停住话,瞧着躬身静听的朱寿,沉默了片刻,淡淡笑道:“如何收缴商税,想必这几日你也将营房内张贴的税录明细都瞧过了,私底下也多少能听到手下这帮子混蛋风言风语说道了一些,这里面的道道应该不必本官再对你耳提面命格外教导了吧?!”

朱寿躬身道:“请百总大人放心,卑职这几日已将税录明细和货品官价都默记下来,卑职用自己这颗脑袋向大人您保证,在卑职这里绝不会让朝廷损失一厘商税。”

蒋钦眼中闪过阴森的寒光:“这话说得漂亮,也听着舒坦,那本官就拭目以待了。”

朱寿抬头,谨慎的瞟了一眼站在车旁的兵卒,低声道:“卑职还有些私话,能否请大人借一步说话。”

蒋钦一愣,扭头瞧了一眼车旁的兵卒,又扫了扫已退回堡门两侧,规矩站着的史可朗和孙大彪,转而眼神微眯盯着朱寿脸上敬畏恭顺的神情,嘴角抽动,干笑道:“有什么话直说无妨,就是再借他们个胆子,他们也不敢乱说半个字。”

“是。”朱寿凑前一步,低声道:“请大人放心,大人那份好处,卑职一定替大人看牢了。”

“就这事?”蒋钦脸色木然瞧着朱寿。

朱寿白净的脸蛋浮起淡淡的羞红,有些羞涩道:“卑职也知道,这收缴的商税里也暗中有卑职些许好处,”

蒋钦嘿嘿阴笑起来,眸子深处那抹阴森又浮现出来,正要张嘴,

“卑职何人,要是没有大人您的栽培,卑职岂能有今日的人样。俗话说,知恩图报才为人。大人对卑职的这份天大的恩德,卑职就是将心挖出来献与大人,都觉着难以报答。这几日夜深,卑职每每想到大人对卑职的栽培之恩,就坐立不安,因此卑职想将自己那点微末好处全数献与大人,还请大人念在卑职耿耿此心,莫嫌微薄。”

蒋钦愣住了,怔怔的看着朱寿,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他竟然想将自己那份好处全都送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