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我最后一次这样卑微求着另一个人是什么时候？”尤叔懋眸光渐渐转暖，眼神悠远而静谧，仿佛回到了那个年代。“当我还是个一文不名的穷小子的时候，带着王府尊贵的格格逃到自认为是桃花源的俗世来。我曾经比你天真。”此时唇边的那抹嘲笑，当是给过去的自己。
即便时光匆匆而过，将当年那个纯真少年身上的所有没有一并抹去了，但是那晚依旧恍如隔日。那是个春暖花开的暮春，那个陌生的小镇上没有燕城无处不在的春日飞花，只有粘腻潮湿的空气为伴。先是，两个年轻人还为这一切变化欣喜着。在他们看来离开了那个樊笼般的家，即便是呼吸上一口发霉的空气也是幸福的。然而那个不知是恩赐还是劫难的礼物打破了那愚蠢的天真，尤叔懋至今还记得那个小生命被送到自己怀里的那一瞬间的感觉，仿佛将整个世界抱在怀里。不，就算是整个世界也比不上，那是他整个生命的意义。在那一刻他才知道这世上他最爱的到底是谁？竟然是这个皱成一团，连睁眼都不会的小东西。
有了他，清贫的生活也多姿多彩起来，只是一个小小的变化都足以让两个新鲜的父母欣喜若狂。喔！今天那小家伙竟然眨眼睛了。喔！你看，他竟然在笑，他睡着了，竟然还会笑！喔……那些日子他们的生活就被这些“喔”充满了，即便是码头沉重的大包都变成了世间最美的负担。
但是，灾难总是不期而至。
“我至今还记得那晚我抱着像羽毛一样轻的他，敲遍了城里的药铺，竟然没有一个大夫肯看一眼。”时至今日，没想到那天种种，尤叔懋的心还是止不住的刺痛。那晚是他最后一次见那璨如星辰的眼睛，“就在我怀里，他的体温慢慢退去，身子慢慢僵硬。从那天起，我才知道原来死亡是个过程，是个世上最难熬的过程。”丧子之痛原来并不会因为时光的流逝而有所减轻，只会在心里慢慢发酵，越来越浓，越来越痛。
“也是从那天开始我发誓再也不会让我的孩子陷入这种悲剧，”上一刻还无比忧伤的眼神变得阴冷起来，语气也变得低沉，“所以，自从相思生下来的那刻起，我就不再让她受一点点委屈。我要把她放在众人仰望的位置，为了达成心愿，我不惜变成一个连自己都鄙视的人。幸运的是我还终于做到了，她几乎得到了她母亲少时的尊荣。我的女儿，”说着尤叔懋满眼慈爱的凝视着病床上昏睡的相思，骄傲道，“活得该比前清的公主还要尊贵。”
“我本以为你是那个最有资格守护在我女儿身边的人，但是，”尤叔懋低哑着嗓子，回头冷蔑沈君狂一眼，“这次你实在太让我失望了，竟然蠢到钻进别人设好的圈套里，到头来却要相思替你善后。哼！”尤叔懋横瞟了一眼沈君狂的断指，恨恨道，“幸好你断了一指，不然的话，我的惩罚只会更重。”
“老爷……”沈君狂还待再要求情，谁知尤叔懋却回座，只是盯着相思，摆手道，“快些回去歇着，你总不想相思醒来后还要替你伤心吧！”
闻言，沈君狂只是无言以对。无奈脚下却动不得分毫，眼睛还是死死粘着相思。这一刻，他只想像这样陪在她身边，现下却连这个资格也没有。
“觉得自己无能、懦弱、卑微，一无是处？”耳听得屋里还是寂静无声，尤叔懋便出口讥笑道。“记住，好好记住这一刻。要是你只能沉浸在这种绝望的情绪中无法自拔，那么你这一辈子只能傍着它了此残生了。一个真正的男人不是从没摔过跤，而是不论摔倒多少次都能爬起来继续勇往直前的人。懂吗？”
“是。”沈君狂明白此刻的痛苦终将成为过去，而他能做的只是让自己变得更强大。不过，倘若世人都能如是想便如是做，那世间就该少了许多无可奈何了。
孱弱的身体踏着艰难的步子终究还是踏出了这片天堂，木门也被极其小心的带上了。
“该怪的又何止是他？”尤叔懋心疼的擦拭着相思额边的细汗叹道，“若是那日……我……哎！”他这辈子经历了太多“若是”、“如果”，如今想来那些也不过是“若是”、“如果”。有再多这些多改变不了这个残酷的事实，又何苦想来这许多托词呢？
“放心，爸爸知道你舍不得他，”即便明知现下的相思是昏睡着的，但是尤叔懋就是觉得她知道，她什么都知道。就在她将沈君狂的手指放在冰冷的刀刃下的时候，她就知道她是在为了一个可能而伤害自己和心上人。不管那个可能是不是真的，她都会后悔当时的决定。但是她依旧做了，只因为那个可能关乎着至亲的生命。“只是，我的宝贝值得更好的。爸爸只想让他变得更好，好得配得上我的宝贝。”直到这一刻尤叔懋才知道原来那个可爱乖巧孝顺……集合了世间所有美好的女儿一直都没有离自己远去，她只是换了一种方式，放在心底。
月上柳梢，已然入夜了。尤叔懋放任一天的疲惫爬满全身，将整个人埋在沙发椅上，望着孙铮熟练的泡着茶。只见水柱裹挟着灼人的热度倾泻而下，将嫩绿的芽片冲得四散开来，犹如最美的群舞。水汽升腾，带着茶叶特有的清香冲击着他的嗅觉。
孙铮恭敬的为尤叔懋捧上一杯茶，触及老爷疲累的眼神，微点下头，便对着地下站着那两位说道，“只怕我们尤家的茶比不上二位府上的，在这里，我就不献丑了。”
“这……这是哪里话？”闻听此言，宋启美心下越发慌了，连声否认道，“想这燕城里任他是谁，哪里敢和督军府比肩？自然样样都是您府上拔尖的。”说着，宋启美拿眼瞅着孙铮手里的茶，满脸堆笑道，“这茶是极好的，只是我二人身份低微不配喝罢了！”
“啊？是，是。”收到宋启美杀人般的目光，平日里笨嘴拙舌的范司严只得随声附和道。
“这倒是奇了，我也不知在哪里听了一耳朵，都风传宋市长您家里的金砖堆都堆不下，只怕要满到街上去了！”早就明了来龙去脉的孙铮，故意惊叹道。“哪里像我们这里连喝口茶都要东挪西借的！”说完只是拿眼瞅着宋启美。（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