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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9、淇园斗琴

踏莎巷是一条极窄的巷子,两旁莎草侵道, 稍大一些的马车都很难从此经过。

笑笑和瑞彩是牵着手走进去的。

像元龙朝的其他街道一般, 踏莎巷的巷口也立了一大块青石,上面镌了字:薜莎青?。

其实客观来说, 这条巷子并不算很窄, 只是那些莎草占据了很大的面积。秋初的莎草绿到极致,有些已经暗暗吐出小小果实, 这样茂盛到溢出来的绿色,让人觉得第二日就要荒芜了似的。

“不过是应景地种了些莎草,你倒似看呆了。”瑞彩望着友人的模样, 不觉笑她。

“若是春季,咱们真可以踏莎而行了。”笑笑水烟般的裙摆拂过这些莎草, “我格外喜欢许浑的那一句——自翦青莎织雨衣。”

笑笑以前并未留意过这些常见的莎草,今日这条莎草连天的踏莎巷却引起了内心小小的震撼,若是春季会更好,莎草青韧,可用其编织蓑衣斗笠。

瑞彩也被笑笑勾起诗意来:“因许浑这两首诗是写村居的, 我当年读到了就很喜欢, 现在想来, 那‘竹里棋声暮雨寒…北窗谁拂旧尘冠’, 实则是一种绝望之后的归隐。”

“一日身闲一日安,寻闲是福。”笑笑抚了抚鬓角,正了正那澹黄玉凋成的菖蒲花的簪子。

“再早些时候,尤其那春夏之交, 这些莎草的叶茎都可采集入药,医家称之为香附子,也叫做夫须,据说有益血中气之效。”

“原来这莎草就是夫须啊,”笑笑恍然大悟,“以前看《小雅》中提到过:南山有台,北山有莱,解释说那台便是夫须,看得我一知半解的,却原来,竟是眼前之物。”

“那北山的莱又是什么?”瑞彩问道。

“是藜,也就是咱们通常说的灰灰菜,上一回去你家咱们还用蒜蓉调着吃过。”

两个人不知不觉便走过了大半条巷子,笑笑心下纳闷:“真是怪得很,这条巷子里没有其他商铺或人家吗?”

今天看来,除了成片的莎草就是青灰色的围墙,连一户人家都不曾看到。

“据说乐馆将整条巷子都买了下来,前面的那扇门便是了,”瑞彩指了指不远处,一株婆娑的大桂树下,有小的屋檐,再往前走两步,便看到了黑漆门。

门上有小小匾额,写了“昨夜东风”,匾额旁挂着两盏纸槌灯笼,用的冷金薄纸,一盏上面画了“鹿望秋月”,一盏上面画了“林深见鹿”。

笑笑不觉问道:“这门前的灯笼上并没有写乐馆招牌,想来便是字姓灯了,却也没有写姓氏,只是画了鹿,莫非……乐馆的主人姓鹿?”

字姓灯,因“灯”字与人丁的“丁”谐音,拆开来又是“火”与“登”,人们便觉得,此物有人丁兴旺、五谷丰登之意,因此古人在门前、院子,常常都挂着灯笼——除了照明,亦取吉祥之意。

家宅门前挂着大灯笼便称之为“字姓灯”。

“若是字姓灯,那便该写‘宫’字才是,这家乐馆是宫八声开的。”瑞彩说着便拉着笑笑进了门。

进门之后,便是一架古老的云母石屏,屏风上老松鳞皴,石色幽暗,彷佛风雨晦暝。松下有两人执琴而坐,大概就是俞伯牙与钟子期。

笑笑心下更加纳罕,方才门前无人招呼也便罢了,此时已经进了门,竟也无人前来引领。

两人绕过屏风,笑笑先倒抽了口气,虽然已经想象到这个院子定然与众不同,却不想根本就没有院子——眼前居然是一片竹林。

瑞彩道:“我第一次来也唬了一跳呢,居然进门来就是林子,”说着指一指旁边的石碑,“这里就是淇园。”

听瑞彩的口气,此淇园似乎比那卫国的淇园还要着名,笑笑看那石碑上也不过写了大家耳熟能详的两句:瞻彼淇奥,绿竹猗猗。

这两句诗如今映着整片竹林,倒叫人立即想起后面的内容: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g兮,赫兮?i兮。

竹林深处已经有琴音传来,笑笑道:“看来演出已经开始了。”

瑞彩微微一笑:“这里一天到晚都有琴声的,即使没有宾客,那些弟子们也是终日练琴的。当然不仅是古琴,亦有那箜篌,笙箫,阮咸……”

正说着,就有个穿绿衣的童儿走过来,冲两人行了个礼。

瑞彩便将自己的两张帖子递给了童儿,又向跟随自家的两个丫头摆了摆手,让她们回到门前去等着。

这里的一张帖子就只代表一位客人,连贴身的下人也不得跟着。

笑笑看看那绿衣小童,只觉得“松下问童子”里面的童儿便该是这副样子。

“我只好奇你这帖子是从哪里得来的。”笑笑问。

“有专卖戏票的铺子,各种乐馆戏院的票都卖的,只是这淇园的票最贵,买别家的票,是带着银子去,买这里的票是要带着金子去的。”瑞彩笑道,又见笑笑手中还拿着那一束莲蓬,“这些莲蓬竟忘了让丫头们拿去。”

“反正拿着也不沉,味道也怪好闻的。”笑笑一手拿着莲蓬,一手拉着瑞彩,渐渐走出了这片小竹林。

眼前的风景却如同古画一般,虬节粗壮的大梅树下,有童儿在就地煮茶,一旁则有三三两两的人席地而坐。

瑞彩指了指一株大芭蕉下面的两个蒲团:“咱们就坐在这里好了。”

想不到在这里听琴,走的还是魏晋风格。

笑笑入乡随俗,提起裙子,盘膝坐在了一面蒲团上。

因为四周很静,两人也都不再说话,专心致志欣赏起琴声。

弹琴的人并不在眼前,笑笑见不远处的松林中似乎有几位琴师正在抚琴,而前面一泓溪流的对面,古老的木长亭之中,也有几人正在抚琴。

笑笑前世不懂音乐,不要说高大上的交响乐,便是连明星演唱会也很少去看。——原以为在那种金碧辉煌的音乐大厅中欣赏交响乐,便是音乐界的至极享受了,如今坐在这里,才知道全然不是那样。

笑笑这样不懂音乐的人,也沉浸其中了。

眼前天然的风景,幽微的琴音,是梦不到想不到的风雅。

那琴声,时而合鸣,时而单奏,时而朴拙,时而华畅,如泣如诉,如琢如磨。

笑笑今日才懂得了,何为流鱼出听,六马仰秣。

瑞彩静静地听着,待这一曲终了才轻声对笑笑道:“方才的琴师里,是有顾七弦的。”

想不到这样的大师,竟然与弟子们合奏,笑笑也不禁生起钦佩之情。

有童子端了矮桌和茶盘过来,笑笑看那茶具都是粗陶烧制而成,朴实粗粝,品了品那茶,只觉得古老清香,竟一时尝不出是什么茶。

瑞彩也饮了一口:“上一回就问过我师父这是什么茶,说是古法制的石花。”

古代的蒙顶石花不同于今日,乃是黄茶,而非现代的绿茶。笑笑在竹里馆也曾喝过珊娘泡的石花,与今日喝到的略有不同。

“古代石花的制法早已失传,这‘人间第一茶’的石花究竟为何种味道,恐怕谁也无法论断。”瑞彩在鼻间轻轻嗅着茶香,“淇园茶的味道与外面的都不同,或许是有这景色和琴声配着,只觉得这茶香也无与伦比。”说着又摇头笑道:“反正我是最不懂茶的。”

“我还不懂音律呢,如今还不是厚着脸皮来这里听曲子。”笑笑望着不远处那些安静品茶的客人:“今日听了如此美妙的曲子,很是羡慕你们这些擅长琴筝的人呢。”

瑞彩低声道:“可别说‘你们’,我和人家不一样的。”

“刚才的琴声里,有一段像是无边落木飘飘下似的,萧瑟至极。”笑笑回忆着方才能记住的片段。

瑞彩道:“那是瑟,刚才实则是琴瑟和鸣。”

琴瑟和鸣,明明是长久之意,听起来却是这样的凄然。或许长相守本身就不可能日日美好吧。

笑笑正想着,一阵清丽的琴声又响起来了。

声音格外清嫩,像是澹竹叶尖上的露水滴答,令每一个听到的人,都忍不住舒眉展靥。

这一段琴音刚落,远处又一阵琴声响起,相比方才的活泼,这个声音要清冷许多,有着不可一世的高渺蔑俗。

再一转,溪水那边的长亭又传来一阵琴声,节奏轻慢和缓,尾声几个颤音直拨到人心里去。

笑笑一瞬间明白了何为“琴心相挑”,自己尚且心旌荡摇,更何况那些懂音律的人,只怕魂魄都被那琴声挑了去。

瑞彩自然为之神驰,过了许久才道:“这是在斗琴。”

斗琴——笑笑第一次听说,这斗又不像是斗,反倒是一种参差错落的融合。

笑笑一时词穷,除了好听,竟不会再评其他。

一时间,瑟声响起,像是空谷中的回声,海天外的余韵。

瑟彷佛是琴的影子,把无限的琴声连接起来,所有的声音便立体饱满了。

“这是五十弦的古瑟,将近失传了。”瑞彩神往道。

锦瑟无端五十弦,笑笑还以为所有的瑟都应该是五十弦:“那如今的瑟是多少弦呢?”

“自黄帝起就是二十五弦了,当年黄帝听素女弹瑟,一时悲从心起,便将瑟一破为二,至此五十弦就变为了二十五弦。”

黄帝破瑟的传说,笑笑也曾听过。

只是,黄帝之前的时代也太过久远了,五十弦不是传说还能是什么,难怪李商隐说“无端”,大约谁也讲不出为什么吧。

“宫八声制出了五十弦的锦瑟,所奏出的悲音,令所有听者怆然涕下。”坐在不远处的一位客人替瑞彩答道。

“方才的瑟是谁弹的?”笑笑问。

“是宫八声的弟子,伊三春。”客人说起这些乐师来如数家珍。

伊三春,笑笑一时无语,徒弟的名字反倒排在师父前面了。

这倒像是宫八声的所为,起名字都像闹着玩儿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