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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十七个宝贝

四周寂静无声。

就连前来闹事的农夫都闭口不说话, 一齐看着县令, 等县令发言。

县令再次问:“何人喧哗?”

仍然没人站出来。

许珍左右看看, 有些心虚。

因为那喊话的正是她。

她之前瞧那被摁住的小女童有些像小叫花,而县令又说什么笞刑、罚钱, 顿时想到了自己和小叫花第一次遇到时发生的事情。

笞刑是用藤鞭抽打, 在大庆算三等刑罚。罚钱更严重些, 除了要将钱赔偿给告状者,还要支付告状的费用。

如果付不起钱,肯定会加上其他肉刑。

而这小女孩, 怎么看都并无犯错。

既然没犯错, 那为何要遭受刑罚,这太不公平了。

许珍想,好人做到底。

既对得起自己良心, 又可以拿些功德点。

她正要站出去帮这小姑娘一把, 出去之前, 抬眼又多瞧了一眼那个小女孩。

瞧见那被告的小女孩肩膀瘦削, 腰背笔直, 如同钢筋水泥砌成的墙, 比身边高壮妇人矮了将近一半, 那小女孩略微侧过脸, 露出了疤痕错乱的眼角……

疤痕错乱??

许珍猛地一惊,往前走了几步仔细瞧,无比震惊的发现,原来那小女孩不是别人, 就是小叫花!

竟然真的是小叫花??

小叫花怎么又被人抓住了?这人还是反派吗??

而且这样的话,自己到底要不要站出去?

许珍纠结了。

要是出去,自己就要重新和小叫花产生纠葛,而且这种做好事救小叫花的行为,肯定会让小叫花对自己产生好感。

而她现在最不想要的,就是小家伙的好感。

可要不站出去,那小叫花就要挨打了!

她虽然不想和小叫花有过多交集,却并不意味着能看着小叫花受伤。

许珍万分犹豫,眉头紧皱。

那边县令再度问:“问话者为何还不站出来,可是青龙山的教书先生?”

怎么都知道自己是青龙山先生了?

许珍吓了一跳,没想到自己随便喊了一句,县令都已经知道自己身份了。

再说下去,怕是能把自己名字给说出来。

她不想暴露自己,思考片刻,想到古装剧里头常用的手段,于是蹲地上抓了点土,把自己额头脸颊抹黑。

这样就不怕小叫花认出自己了!

她放心的迈步走出去。

县令问:“你叫什么?”

许珍压嗓子刚打算胡诌个名字,一张开嘴,脸上的沙土掉进了嘴中。

许珍赶忙蹲下身子擦嘴巴。

县令看着这黑乎乎的脸,皱眉暗想:青龙山书院再落魄,也不该找个傻子当老师啊。

他懒得等许珍,直接问道:“你觉得我哪里判的不对?”

许珍弄完沙子后起身,随口说道:“这不是很明显的事情吗,小女童怎么可能有力气打伤一个比她高了快一半的妇人?”

县令暗笑:这种事情,他当然知道!

可他收了钱啊。

而且一拳打不伤,难道很多拳还打不伤吗?如此容易反驳的理论,这人怎么胆敢提出来。

青龙山书院落魄,里头先生果真和他想象中一样,没什么用。

这县令穿一身蓝色锦衣,露天办案,以地为堂,自己坐在路边梯子上,身后站着县丞,边上两位尉。

他手中摸着玉石,侧靠在石柱边,朗声说道:“为何不可,有人亲眼所见,还能是假的?”

许珍问:“谁亲眼见了?”

那县令左右看了看,抬下巴,示意县丞出面。

县丞得到指示,赶紧站出来,说道:“正是我。”

打人这件事情本来就没根没据,要编起来也十分方便。

许珍问县丞怎么看到的,在哪瞧见的,瞧见了什么。

那县丞便直接编了一套,说自己刚刚在路上行走,闲着无聊四处探看,没想到瞧见树林小道边,那妇人和小叫花擦肩而过,那小叫花突然暴起,往妇人身上砸了好几拳,甚至还打出了血来。

他描绘的很精彩。

许珍问他具体位置,他便走过去,找了个尉,两人演示一遍。

第一拳打在肩膀上,之后好几拳打在腰间。

许珍走过去看了会儿,然后问道:“当真是这样打的?”

县丞说:“没错!”

许珍问:“打在腰上?”

县丞自信说道:“没错!”

许珍问:“你们检查伤口了吗?”

县丞瞪眼说道:“自然检查了!不然如何判案?”

许珍问:“是怎么样的伤口?可否让我也瞧瞧。”

“不行!”县丞摇头拒绝,“这本就是不得体的事情,见了一次已经很伤人,怎么还能再让人看。”

许珍听罢只好放弃,问另一个问题:“那伤口长什么样?”

县丞伸出手示意:“四个关节印,已经被打的发青了!”

许珍问:“只有青的,没其他颜色吗?”

县丞愣了愣,暴打之下的伤口,除了青色还能是什么颜色?

他不觉得这个形容有问题,便说道:“是青色的。”

许珍“哦”了一声。

坐在上边的那县令也是十分随和,并未阻止,见许珍不再问问题后,以为这人就这么点本事,想不出对策了打算放弃。

于是抬手又要宣读罪责。

许珍忽的说道:“那当真是奇怪。磕伤通常在六到八个时辰才会变青,而你是白天瞧见的,这会儿妇的伤口已经变青,说明从你遇到这妇人已经过了很久,你和县令大人,在这坐了有这么久吗?”

自然没这么久!

县丞明白许珍说的意思后,顿时脸色一变,他先前判案,都是将人关在班子里,关个一两天再审讯,瞧不见伤口变色过程,因此只是隐约知道会变色,具体不知。

可既然他都不知道,这个女先生是怎么知道的?

县丞觉得这人是瞎编的,不屑问道:“伤口变色需要多久,你是如何知道的?”

许珍想到刚刚自己还有几个学生,因为询问农夫事情而被打的。

她招招手将几人拉出来,将他们袖子掀起,给县丞看:“你看这几个,是不到两个时辰的。”

那几个学生手臂上的伤口稍微有些青色,但整体还是紫色与黄色。

若只是一个人这样,县丞还敢反驳,可好几人这样,他顿时无话可说。只能连连改口:“我记错了,就是紫的,紫的。”

许珍说道:“还有个地方也很奇怪。”

县丞被吓得一脑门的汗水,恨不得许珍把嘴闭上,但周围农夫众多,令他无法这么干,只能硬着头皮问:“还有什么?”

许珍说道:“这女童个子才到妇人腰间,你却说她第一拳打在肩上,之后的全都打在腰上,这样抬手打人,是否太困难了?”

她将手举到头顶,比划了一下。

县丞本就是随便编的,看许珍不过是个灰头土脸的先生,出自落魄书院,以为顶多来两句庸儒言论,怎么也没想到这人观察如此细致。

这问题他完全不知道怎么回答,只能瞪眼干着急。

后头县令也急了,踹了他一脚,假意的说道:“说!你到底看到了什么。”

县丞和县令配合多日,早有默契,闻言立马说:“是腿,腿上,我这人记性不好,老记错!”

许珍被这县丞不要脸的程度震惊了。

她又说了几句,可那县丞到了这步,干脆什么也不再多说,只管说自己亲眼见到。

因而眼见为实,这小叫花就是打了人。

那妇人也很识相,撩裙摆,不知是什么时候把自己的小腿拧红了,让大伙看。

大伙纷纷别开头,唏嘘不已。

有农夫在旁边低声议论:“这教书先生就是不一样,说起话来头头是道的,可惜啊。”

“可惜还是斗不过县丞。”

“县丞那是什么人物,是通读儒学,熟背律法的,当然不是一个区区书院先生能比的。”

人群热闹的讨论了许久。

坐在最中间的县令等了会儿,开口问许珍:“你还有什么话要辩解的吗?”

许珍思考片刻后,笑嘿嘿的说:“的确还有。”

县令问:“要说什么?”

许珍从地上捡起一块白石头。

县丞以为许珍要打人,连忙后退好几步问道:“你干嘛?”

许珍并没有要打他,只是举起石头问凑过去问:“你看这个石头是什么颜色?”

县丞看了好几眼,确定这里头没有玄机,这才大胆说道:“白色。”

许珍走过去说道:“你摸一下这个石头,感觉怎么样?”

县丞说:“硬的,凉的。”

许珍好奇问:“你能摸出白色的感觉吗?”

县丞骂道:“怎么可能摸得出?色彩哪是能摸的?你当人是傻子吗!”

许珍笑道:“这就对了。”

县丞不明所以:“对了?什么对了?”

许珍说:“你看的时候,只能看到石头是白的,看不出它是坚硬的,而你摸到的时候,只能摸到石头是硬的,摸不出它是白的。所以石头的坚和白,是独立的个体,没有必要的联系。”

这个是名家公孙龙创作的离坚白论点,用来辩论同个事物的不同特性是分离的,并不共存。

县令与县丞听到这里,终于明白许珍想要表达什么,县丞急忙阻止,可许珍已经开口继续说了起来。

“所以眼见未必为实,同理可推,你看到的小叫花打人,与那妇人身上的伤口,难道真的有联系吗?”

县丞大骂:“诡辩!诡辩!”

许珍拿出石头说:“你刚刚自己都承认了,看得见白,看不见坚,摸得到坚,摸不到白。”

县丞继续骂:“名家的小把戏!”

他实在是说不过,跑过去和县令一商讨,两人都很为难。

原本以为不过是个落魄书院的先生,结果竟然是个玩弄诡辩的人物!

这世上,说起辩论与诉讼,若名家说第二,没人敢称第一。

县令虽然的确厌恶胡人,恨不得将所有胡人挫骨扬灰,但若要和名家争论,实在是太浪费时间了,还容易让自己丢脸面,不划算。

最后两人决定,不再管这事。

让尉去农夫之中找那吵架的姑媳,开始评判土地的那件事。

妇人与小叫花被遣散。

“就这样散了?”那企图坑害小叫花的妇人瞪大眼不敢置信,跪了半天,得知自己什么都没拿到,还赔了银子,气的破口大骂,“县令,大人!这事怎么能就这么完了??还没判啊!”

县令让尉把这妇人赶远些。

那妇人被拖,更加不敢置信,继续骂:“县令!县令!”她正想说自己是给了钱的,可立马被尉捂住了嘴,往远处拖走,身上还挨了两棍子。

周围人见状,表情震惊,看向许珍的眼神无比热烈。

以往那县丞是出了名的能说会道,能将活的说成死的,死的说成活的,然而这次,县丞竟然主动认怂?

这位女先生,看来当真不简单。

众人走上前来夸赞,说许珍看起来貌不惊人,可竟比偶尔路过这里的大儒更加厉害。

许珍忙推脱道:“我哪能和大儒比。”

她应付了会儿,退出人群,到一旁松了口气,见天色已晚,便让学生们自行回去。

葛喜儿蹬蹬蹬的跑过来,问道:“先生刚刚说的,可是名家的离坚白理论?”

许珍正站在台阶上,企图寻找小叫花跑哪去了,然而没找到。

她听到葛喜儿的问话,便回答:“就是这个。”

葛喜儿眼中放光:“先生当真不是普通人,我以为学习儒墨道已经足够,没想到先生连名家的内容也熟记于心。”

许珍不经夸,被夸的直笑。

她从台阶上跳下来问:“你看今日县令判案,可有什么想法?”

葛喜儿摇头:“这县令似乎不是个好官。”

许珍问:“你若是遇到今日这种情况,又会如何做?”

葛喜儿道:“定要像先生这般,明察秋毫之末。”

许珍先前还以为这个学生是个倔强的,没想到夸起人来这么狠。

这功夫如果放到官场,必然也是个人物。

许珍感叹万分,又和葛喜儿聊了几句,见残阳大半已经没入山坡之下,余光昏暗快要瞧不清人脸,便赶紧让葛喜儿回家去了。

头顶鸟鸣声声,夜间热风吹来,吹得许珍满脸热胀,她用手背贴了贴脸颊,不死心的又在周围找了一圈,依旧没瞧见小叫花身影。

许珍想,小白眼狼,我都救了你,你也不来道个谢。

她又想,虽然这人是反派,自己是或许会被砍死的炮灰,可目前来看,她们本就不该有交集,不过是彼此命中过客,过境清风罢了。

许珍眉眼略微低垂,沉默的踏上小路往回走。

努力遏制自己,不再去想那个小白眼狼大反派。

然而没走几步,忽然眼前一黑,似乎有啥东西套到了自己头上,许珍愣了下,连忙反抗,紧接着,一股巨大的打击力从她颈后传来,令她很快没有了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