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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神算

王放敬谢, 缓步进屋,规规矩矩坐席子上, 余光打量着堂屋和厨房:杂物堆得凌乱, 屋顶上的铁钩空荡荡的挂着, 一片肉也没挂。墙角竖个大缸,里面薄薄的一层谷豆。

再看张柴氏, 四十岁不到的年纪,头发已经花了一半。衣裳三四处补丁, 显然近来生活不易。她眼角往下耷拉着, 偷偷打量他这个避雨客人, 估量着他的身份——目光在他衣衫上滾了几圈, 没找到明显的补丁。于是那脸色又和煦了三分。

王放故意向侧方瞥了一眼。张柴氏对上他的目光, 连忙低头垂目, 一溜烟走去厨房。

王放撇嘴。这就是她那个曾经当母亲一样孝顺的舅母?看起来不像是多朴实的人。

一抬头,又看见张览立在门口,顶着大脑袋, 怯生生打量这个客人。

王放突然眼睛一亮,手拍大腿, 夸张地“哎唷”一声。

张柴氏吓得差点把手里的水壶掉了, “喂,怎么了?”

王放死死盯着张览,足有三四个呼吸的工夫。吓得小男孩脸色一白,不知道是不是进来个吃人的妖怪。

随后他展颜微笑,问道:“请恕小生无礼。这位……是阿婶的儿子?”

张柴氏“嗯”了一声。这不是明显的事儿吗?不是她儿子, 能和她住一块儿?

“小公子可曾读书?”

张柴氏听他把懒蛋叫做“小公子”,心中舒服,点头,随口谦虚:“读过两年,会认几个字儿罢了。不过,明年就不读了。找点活干。”

王放一下子激动万分,急得连拍地面:“为什么不读?千万要读!阿婶,我看这孩子骨骼清奇,面相不凡,日后必有大富贵,不是三公,也是将军啊!”

地上竹席破旧,居然让他拍出两个洞来。他赶紧反手罩住一个。

张柴氏怔了好一阵,才明白他的话,第一反应是怀疑。这是个疯子?

王放知她不信,啜一口热水,“啪”的一声,把碗放在地上,罩住另一个洞。

“我……我乃黄老世家,幼年得遇茅山高人,学得了相面之术,至今看相未有失手。阿婶你……”

他装模作样朝张柴氏看了一眼,掐指一算,闭上眼睛。

“若我看得没错,阿婶是七年前丧的夫,从此母子两人相依为命……不对,不对,这屋里人气还要更旺。你家里住过第三个人,只是最近冲撞了贵人,这才减了人口。从那以后,你家里便是比劫申金,甲庚相冲,财运不旺啊……唉……”

张柴氏完全听愣了,不由自主点点头,问道:“先生怎知?”

王放微笑,谦虚摆手:“雕虫小技,不足挂齿。”

然后端起碗来,神情专注,继续喝水,仿佛饮的是琼浆玉液。

张柴氏忙叫道:“懒蛋,去给先生……”

话到一半,突然想起来自家儿子“骨骼清奇,面相不凡”,心里像小猫抓痒,笑逐颜开。

改口:“懒蛋,你陪先生坐,我去烧茶。”

……

王放信口胡诌,没几句便取得了张柴氏的信任,套出了她家的近况。

当日媒婆来访,给张柴氏带来一个美滋滋的发财梦。谁知外甥女居然抗命出逃,不知所踪。天价的聘礼自然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当场就让恶狠狠的贵奴收了回去,她连一指头都没摸上。

这还不算,狗腿子办砸了事,丢了个弱不禁风的女郎,自然不敢向方琼如实上报。几个人一合计,只得语焉不详地汇报说,女郎似乎也许大概约莫可能已经定了人家了……小的们不敢强来。

方琼自然觉得狗腿子办事不力。狠狠叱骂一番。

狗腿子哪能平气,转头就回来张柴氏家里泄愤。三天两头的来骚扰刁难,威胁要把她送进大牢,每次不是讹钱就是砸东西。家里生活水准一落千丈,哪还有余钱供儿子读书。

张柴氏悔不当初。一步错,步步错,那天怎么就没拦住阿秦这丫头呢!

还好最近时局混乱,冀州牧方继有问鼎中原的企图。他家的几个公子想必也在紧锣密鼓的准备,无暇顾及这家子刁民。否则张柴氏还不定怎么受罪呢。

有好心邻居看不下去,劝张柴氏干脆搬家避风头。可她哪有这个钱?

张柴氏思及此处,不由得悲从中来,竹筒倒豆子,抹着泪哭诉:“……都怪我那个不懂事外甥女,好好的嫁人有何不好,非要跟人私奔,自己的名声不要不说,还连累得我这老婆子给她收拾残局,唉!我就当白养这个闺女了,她爱怎地怎地!我是好心没好报哟,当初就不该对她那么好……”

王放听到“私奔”俩字,先是后背一凉,偷偷看一眼张柴氏——没把他跟当日的那个“私奔对象”联系起来。

随后心里翻白眼。看来这几个月里,张柴氏已经磨练出一套口径,逢人便说“外甥女私奔”,只字不提要卖她与方琼为婢妾,最大程度的撇清自己,博取别人的同情。

可曾想过,那在她家“白吃白喝”的外甥女,十年来给她家织了多少绢帛?

王放把该听的听完了,张柴氏那车轱辘似的唠叨,就显得有些磨耳朵。

他咳嗽一声,打断了张柴氏的诉苦,装模作样地又掐了几下手指头。

“小生明白了。看来是那个外甥女,带走了你家的财气。”

张柴氏一脸怨恨地点头,“可不是!她从小便倔得要命,做事只顾自己舒坦,从来不考虑别人!”

突然一下子想到什么,急切道:“先生既然神算,可否帮我算算,我外甥女现在何处?会不会找回来?唉,只要她能回心转意,我……我愿意付钱!只盼她自己想通,快快回家,别让贵人再怪罪我……”

王放尽量藏住眼中的厌恶之情,摇摇头。

“唔,这个嘛,小生修为不足,还算不出。不过,今日在贵宅避雨,便是缘分一场。若阿婶不弃,我帮你想想补救的办法?”

他说着站起来,抬头低头,屋子里上上下下看了一圈,最后目光锁定在内室的门帘。

严肃道:“那里面有个妨碍聚财的物件。”

张柴氏脸色一白:“是……是什么?”

王放摇头晃脑,口中念念有词:“燕赵多佳人,美者颜如玉。被服罗裳衣,当户理清曲——嗯,是个跟被服衣裳有关的物件。”

前面二十个字,张柴氏听不懂;但最后一句话是明白了的,简直五体投地:“先生真神人也!”

连忙掀帘子给他看:“有、有一架织机……”

自从罗敷逃后,她的那架织机也在半闲置状态。这织机是多年前用烂木头组装起来的,许多零件已经磨损得厉害,卖也卖不出几个钱,劈了当柴烧,又舍不得。

于是只能留在家里。张柴氏偶尔也用一用。

但这织机是跟罗敷磨合多年的,张柴氏技艺生疏,织出来的绢麻稀疏劣质,缴纳赋税都让人嫌,更别提拿到市场上去卖。

王放一见,差点笑出声来。罗敷阿姊每隔几天就要念叨一次的、她的那架老朋友织机,还以为是什么神器,原来如此的普通不起眼?

他点点头,十分笃定地朝那织机一指:“就是它!就是它妨碍了你家的财气。”

张柴氏大吃一惊。

王放有些不耐烦:“道理么,说多了你们也听不懂。这样,阿婶将这织机拆下来给我,我要它倒还有些用。织机没了,你家自然会发财。”

张柴氏不吭声。合着是让她白送一架织机?

虽然不值几个钱,可也舍不得啊。

这人年纪轻轻的,别是个骗子!

王放微微一笑:“罢了,我渡人渡到家。我拿钱买。”

那织机在家里已经放了十年,张柴氏原本是无论如何也舍不得丢的。可经这“神算先生”一番大言,张柴氏的心态已然改变。那织机看在眼里,就变得有点……像阿秦一样讨人嫌。

听他说要买,禁不住心花怒放,挺一挺胸,叉了腰,进入讨价还价的状态。

“可以。先生出多少钱?”

王放怡然微笑,颊涡乍现,打量着那架老旧织机。

张柴氏快等不及了,他才一字一字地说:“金,一两。”

屋内一片死寂。张柴氏吓得后退一步。

“你……你再说一遍?”

王放手掌摊开,掌心璀璨一道光,轻轻送到张柴氏那双沧桑老手上。

“一两金。不还价。”

张柴氏上一次摸到金子,还是当年新婚初嫁,一对金耳珰,栓住了她人生最美好的一天。

她简直要喜极而泣。家里没有秤,但掂掂重量应该不差,甚至似乎还比一两重些。

这是苍天开眼,派财神来给她送钱了!

赶紧语无伦次的答应:“好好,这机子从现在开始,就是你的了——我、我去给你搬……懒蛋!来帮忙!……那个,先生可有车马?”

又是搓手又是跺脚,没头苍蝇似的乱转了一阵子,又忽然想起什么。阿秦这丫头,以前是不是喜欢往织机木条的缝隙里,塞首饰什么的?天知道她这几年攒没攒私房钱……

说卖织机就卖织机。可不能便宜卖了别的。

张柴氏赔笑:“容我再检查一下……也许有杂物在里头……”

王放察言观色,徐徐道:“黄金一两还不够买这里面所有的零零碎碎吗?阿婶,做人不可太贪。你再动一下这机子,莫怪小生变卦。”

张柴氏哪敢跟他作对,赶紧鞠躬改口:“没,没有。不变卦。”

于是让张览帮忙,火速取下半匹没织完的绢,将织机拆成几个大部件,给他搬到牛车上,后面加了个板,盖上蓑衣布,粗麻绳结结实实捆了好几圈。

再偷偷摸摸袖子。小碎金子还在呢。

张柴氏简直要合不拢嘴:“先生,先生还看上了我家里的什么物件,都可以商量……那个铁锅不错……这条凉席也挺新的……这条被子,夏天用不着,我刚给洗干净……”

王放忍俊不禁,连声应和着“不要不要”,见张柴氏仍然锲而不舍的推销,小声打趣:“阿婶家里还有外甥女吗?我倒不介意……”

张柴氏没听清,一愣:“什么?”

“没什么。喏,阿婶清走了织机,日内必有财运,你就等着吧!到时便知我算卦灵验!对了,看在跟贵公子投缘的份上,小生再提醒一句:若要财运更旺,阿婶不妨搬家。冀州这地方……妨财。”

张柴氏张大嘴,“哦”了一声。

“雨快停了。小生告辞。”

张柴氏恋恋不舍地行礼告别。

张览也眼巴巴地看着这个有钱有学问的先生,心里充满艳羡。自己什么时候能向他一样啊……

王放忽然回头,微笑着拍了拍张览的肩膀。

“听我的话,千万要读书哟!以后好好孝敬你阿母。”

一面说,一面不动声色的在他怀里揣了几块碎金子。约莫□□两,是他全部所剩。

会溜门撬锁的一双巧手,往小孩身上塞点东西,小张览完全没察觉,用力点点头,“嗯”了一声。

王放跃上牛车,“告辞。”

不出一刻,张柴氏大约就会发现这第二笔横财。也算是确保了他“算卦灵验”。

张柴氏搂着儿子,恋恋不舍地目送他远去,感觉好像做了一场梦。

罗敷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轻轻重复:“……十两金?”

十两黄金,对于一架普普通通的老旧斜织机来说,完全是天价。王放就算再不谙世事,也不会平白做这个冤大头。

还是他“小到大攒的所有零花钱”?

禁不住抬头看他,一肚子的问题。舅母和阿弟还好吗?有没有被方家报复?可曾寻找过她?可曾想念过她?

但王放神色如常,当着明绣的面,只是点点头,然后朝她行了个礼。

“阿姑早点安歇。孩儿告退。”

但罗敷如何能“安歇”。她几乎一夜没睡。

她的卧房外间宽敞,正觉得空荡荡缺点东西。当即点上灯,三下五除二,把自己那架老朋友织机组装完毕,左右围着绕圈看,乐得合不拢嘴。嘻嘻笑着笑着,就开始掉眼泪。

轻轻捋着那几道光滑的木架,找到熟悉的几个小坑,轻车熟路,从里面摸出一对明珠耳珰,戴在耳上。

这是她从小到大,唯一一件贵重首饰。是死去的阿母给她留下来的。虽然也算不上什么稀世珍宝,但在罗敷心里无价。

另一道缝隙里,掖着一截破碎的织锦护腕,是当年张大响从废墟里挖出来的、罗敷父亲仅存的一件遗物。罗敷已经不记得阿父长什么样子了,更不记得这护腕从何而来。

梁木上挂着一个小布袋,里面是罗敷从小到大画过的绣样,厚掂掂一叠;外面的小抽屉里,盛着一团针线,几件簪钗,几十枚钱——她的一半家当几乎都塞在这织机里了。

罗敷有点想不通,以舅母张柴氏的性格,卖织机之前,她怎么会想不到在里头掏一掏呢?

——多半是因为王放开价慷慨。

这十两金,抹清了罗敷对舅母的最后一点点亏欠之情——这笔钱虽然比不上方琼给的买身钱,但聘一个小户人家的女郎绰绰有余。舅母拿在手里,估计会做梦笑醒吧。

罗敷心中盘算,有了这笔钱,舅母她们定然可以完全摆脱钱财上的困境,甚至搬家另起炉灶,搬出方琼方继的管辖范围。自己再不必为他们担忧。

……

翌日清晨,罗敷来到织坊。周氏、胖婶、还有几个平日里勤劳手巧的妇人,已经全都等着了。

过不多时,王放也来了。带了几个身强力壮小伙子。花楼高而沉重,只凭女子之力,怕是难以修造到位。

一队乌合之众,围着角落里那堆七零八碎的花楼残片,摩拳擦掌,就等罗敷这个主帅下令。

一阵强烈的责任感油然而生。罗敷让人取来笔墨,跪坐在地,在一片片零件上编号。

除去那些破碎得没形的,一共编了四百多号。

她搜刮心中的记忆,指点着地上的大件零件,慢慢说:“先试试,把三号柱和五号柱竖起来,连十六号梁……”

作者有话要说:  小十九:谢谢投地雷和营养液的玛丽苏小姐姐们,鞠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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