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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4、携美

罗敷轻轻拉王放衣袖, 食指唇边竖一竖。

欲速则不达,老人好容易摆脱了大火的恐惧, 从尘封的回忆里拣出零碎细节, 已是大耗心力, 不能强人所难。

她揉着膝盖,站起来, 四周看看。

平乐县丞这个“敬老院”安排得十分不走心,纵有仆役定时来侍候, 怕也是三天打鱼, 两天晒网, 好几天见不到面。钱媪房屋虽小, 已经堆满了杂物。

床榻没铺, 枕头边上立着个破竹篮, 篮子里堆得冒尖,一大筐脏衣裳。

水缸里只剩一指深的水。蜡烛也翻倒在地。地上橱柜残破,许多杂物堆在墙角地上, 落一层灰,有些地方还结了蛛网。

灶台冰冷, 灶洞里满是柴草木灰;上面扣着几个脏碗, 散发着隐约的馊味。时人敬奉灶神,家家都有灶王爷神龛;但钱媪的灶台前面空空荡荡,一点祭品没有。

罗敷叹口气。这怎么行呢?天上神仙怕是都不愿意下来保佑。

她灶台上找出块抹布,手脚勤快地开始帮老人收拾屋子。

王放:“阿姊……”

知道她一颗豆腐心,最见不得旁人受苦。他自己是最为深受其惠的, 此时也不能被她比下去,一撑地板,站起身来。

张良和白起都眼巴巴的看着罗敷,见她起立劳动,不甘落后,也都抡膀子干起来,尽管手底下不知在什么,不过是把几个碗碟从房间一头拿到另一头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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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时间,小屋子里叮咣乱响。四个人比赛收拾,没多久,钱媪的房间换了新颜。

虽然没能变成富丽堂皇的宫殿,起码灰尘全无,杂物都摆放整齐了。另扫出一大堆垃圾。

钱媪仍然喃喃自语,不时抬头看看。不剩几根眉毛的双眉皱起来。

罗敷忽然从杂物堆里翻出一物。但见是个丝绒织物,让人巧手缝成圆筒套子,似乎是护肘护膝之类。料子虽好,但边缘毛躁,线头四散,裂口颇多,已经不能用了。

拿到钱媪眼前,问:“这个东西……”

钱媪却认出来了,眯眼中闪过一道惊喜。

“是阿昭给我缝的护膝!当时我风湿犯了,行在水边,走不动路,每一步都像是刀子在剜膝盖……我这毛病有许久了,一直自己忍着,但阿昭说……她说……嗯,说了一堆医书上的东西,我也听不懂,但她叫我不能受凉……”

一件旧物,搅动记忆的浑水,又捞出来一点点往事。

王放心头五味杂陈,看了罗敷一眼,轻声评论:“小寡妇挺有善心的。”

钱媪记起来了,当年洛阳大火,她们几个临时的患难伙伴聚在一处,不知能逃到哪儿去,不知明日会不会另一把火烧来,就此一生休矣。

她想起来,阿昭年纪虽轻,却不慌乱,一边缝东西,一边跟她闲话消磨时间,说她在娘家读书的时光。钱媪不识字,听得满心向往。

“……太原!是了,她说她是太原卫氏!”

王放喜不自胜,颤声问:“阿婆可记得清楚?”

其实心里也知道,钱媪无甚文化,就算记岔,也不会凑巧编出“太原卫氏”的名号。

罗敷连声问:“十九郎,太原在哪儿?”

王放跪坐下来,捡拾杂物堆里的布条,往地上一摊,横铺成一条带子。

“这是黄河,这是洛水……”

再拾木块,一个个摆放出来,迅速摆成一幅简易的地图。

“咱们在洛阳。这是邯郸。这是太原……”

张良和白起凑过来看。白起忽然挪开几步,捡两个木块,丢进屋里的犄角旮旯,煞有介事地介绍:“这里是罗马。这里是我的家乡卡拉布里亚。”

“是是,你说的都对——阿姊你别管他们。你看,若要从洛阳去太原,顺而向北,走箕关是最近的路。但据钱阿婆所说,他们当时已沿洛水而下,不知漂流了多久,那便是漂去了东边,往邯郸的方向。况且我听说,当年宦官之乱,洛阳大火,周围二百里人员全无,而且不少叛军都是从箕关渡河,想来那里定是重兵把守。我若是阿父……”

他语速飞快,越说越是激动。

“……我若是他,会选择绕道邯郸,然后从壶关去太原!那条路更太平些,走的人也多些……是了,阿父当时身上定然没多少钱,顺路去白水营取点路费……”

他一边说,一边用手指勾画,顷刻间,描绘出了想象中的、当年东海先生的行走路线。知道罗敷未必一次听懂,放慢语气,修长的手指点着灰黑的地,边说边描绘。

和钱媪分别之后,东海先生带着阿昭,一路北上,回到邯郸白水营。把那抢救出来的花本,放进自己的一堆零碎收藏里,然后带上一笔钱,也许还换了身衣服,给众人留个条子“暂离时日”,然后马不停蹄,去了太原。

罗敷好奇,问:“当时你们在白水营……没看到他身边有个女郎?”

王放笑道:“女郎年轻新寡,他定然不好意思带回来,多半让她在外面等着,或是找个地方先安顿下来——阿姊你笑什么?换了我,我也这么做啊。”

罗敷无端脸一红,又想起来一件难解之事。

“所以……东海先生最初,只是打算将阿昭送回娘家,是不是?阿昭的娘家在太原,从邯郸到太原,有多远?总不至于走上三四年吧?”

王放伸手捻自己头发稍,缓缓笑道:“谁知道?女郎新寡,总要再嫁。说不定阿父就此入赘他们卫家,现在我连弟妹都有了呢。”

罗敷一个霎眼削过去,提醒他注意端正态度。可还有好几位旁人在场呢。

钱媪不曾留意他俩的兴奋对话。对于她来说,不论是阿昭,还是东海先生,都只是她一生中的匆匆过客,有着白驹过隙的一线缘分罢了。

她慢慢回忆着其他的事:“后来啊……后来,我终于打听到我男人的消息,原来他在两个月前就死了……好在我的儿子赶来,死劝活劝,没能让我跟着他去……唉,我老了,只会白吃饭,看也看不清,手也动不得,真是个白吃饭的累赘哟……好在我儿子隔两天来看我……”

罗敷和王放不敢多言语,也不打断,恭恭敬敬的听着,直到钱媪再也忆不出新东西,喃喃的愈发口齿不清,最后倚着墙壁,打起鼾来。

这才起身,取回锦帕之类的物件,招手叫上白起张良,蹑手蹑脚地离开了钱媪的小屋,轻轻关上了门。

那匹价值不菲的细滑素绫还披在钱媪身上,但谁都没有张罗拿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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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张良白起送回白马寺。寺院里轻烟氤氲,正敲长钟,是午饭时刻。

两个异国小伙子依依不舍的拜别罗敷,“我们去吃寺里的斋饭,夫人要不要一起?”

罗敷瞥一眼王放神色,笑道:“多谢好意。我们出去找点肉吃。”

走回几步,见两人仍旧立在原地,在一片鼎镬素油香气中纹丝不动,望眼欲穿,没有回去的意思。

王放不满:“你们还……”

罗敷心思细腻,递个眼色,让他别乱生气。

看两人神色,舍不得那块精致的狼纹锦帕。

想想也是,背井离乡这么多年,所见皆是异族之人,所听都是异族之音。突然看到这匹母狼,大约就能想起故乡吧?

她穷尽脚程,自以为这一年来奔波颇多,也算是游历山川,横跨中原——但和两个异乡人比起来,也不过是在一方小舍里转悠罢了。

她拉拉王放衣袖,跟他轻声商议两句,双手将狼纹锦帕还到了张良白起手中。

“我们既已寻到进一步的线索,这帕子也没用了,不如物归原主。大汉天子赐下的那原本的织锦,你们说都已毁了。这个小帕子,虽没太大用处,但也聊以遣怀。只盼世间战乱早平,两位能早些回到家乡。”

两人感动莫名,擦一把眼睛。

白起深情道:“万里之遥,我们这辈子怕是回不去了。丝绸女神,哪日你的俄狄浦斯待你不好,我们永远在这里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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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放掸掸衣襟,一跃回到马车里。身形轻飘飘的,仿佛力气也跟着涨了两三倍。

罗敷不好意思跟他说话。张良白起朝她堆砌了一路的溢美之词,他都默不作声听着,此时怕是心里醋海翻波,不知别扭成什么样儿了。

但看他神色,轻快明朗,不像是生气。要么便是已经气过了。罗敷也懒得问。左右不是什么太严重的事儿。

他忽然放低声音,轻声笑道:“阿姊,那两个大秦人说,在他们家乡,百姓洗浴都是集体泡热水池的。你想不想试试?”

罗敷莞尔。他方才一直在盘算这些?

笑道:“异域民俗不一样。就算想试,也没法跋涉万里去试啊。”

王放唇角翘起,笑道:“用不着跋涉万里。我刚想起来,长安附近,骊山以北,就有汤泉。过去武帝曾在那里修离宫,如今应该没人管。等咱们闲下,我带你去泡?”

罗敷不解:“汤泉怎么泡啊?”

王放睫毛一垂一抬,睁大眼睛看她,似乎是惊讶于她那贫瘠的想象力。

“还能怎么泡?像……像洗浴似的呗。只不过那热水是天然的,从地下涌出来,温热若汤,能愈百疾。据说轩辕黄帝曾在黄山泡了七七四十九日,然后羽化升天……”

罗敷带笑看他。越说也不着调,也就第一句话可信些。

“当然,也要十分小心。有的地方,那泉水冒出来时是滚烫的,可在里头蒸肉煮饭,可不能下人。得寻个温度合适的地方,然后……”

罗敷跟着他的思绪走了一圈,觉得还是不妥。

“可是……可是那山泉石缝,也没遮没拦的……”

“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何须遮遮掩掩?教你的《庄子》又忘了,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者,彼且恶乎待哉!……”

他念叨一口道貌岸然,却见脸蛋微醺,眼角带一丝暧昧,心里不知已勾勒出多少栩栩如生的细节了。

罗敷先发制人,给他噎回去:“想来你也没泡过。休想编瞎话诓我。”

王放无可奈何,专心低头赶车。

他脚下一荡一荡的,过了一会儿,又想起来什么,朗声笑道:“阿姊,你会不会想念我?”

罗敷:“……”

什么驴唇不对马嘴的。

王放笑容漾出唇角,眉梢眼角全是春风得意,连眼尾的一簇睫毛都往上翘。

“我要出发去太原,你想不想念我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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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敷才明白他的意思。“太原卫氏”这四个字问出来,两人已是离东海先生前所未有的近。无怪十九郎满面欢欣,思维跳脱,尽想些漫无边际的美事。

十有八九,东海先生已经在那个卫氏家族里当了上门女婿,小日子过着,甜蜜蜜美滋滋,不知东方之既白

这副图景虽然未必全然是真,但起码她的心放下一大半——这说明他人平安,并没有莫名其妙的做了乱世里牺牲的筹码。

然后呢,不图把他的人劝回来——白水营都已被十九郎祸害光了,他即便“衣锦还乡”,想必也没地方住;洛阳那一方小院,也未必盛得住这尊大佛。但让他知道,尚有亲人在挂念他就好。若是时机允许,再问一句:你怎么就把你儿子——还有一干亲友部属——丢下不管了呢?

有些事,人们日夜企盼,并不是为了达成什么切实的目标,而只是在等一句话,一个解释。

因着这个企盼,生活这途苦旅,便有了前进的方向。

罗敷十二分乐意,让十九郎马上启程去太原,找出那老不正经的下落。

她出神一刻,王放等不及了,又问:“你会不会想念我嘛!这还要思考半天。”

罗敷这才回神,抿嘴笑一笑。

当然不能遂他的意,说什么“我定想你”,怕不把他美上天去。

她抱着个抬杠的心思,脱口就说:“我和你一块儿去,才不每天想念呢。”

王放回头,不相信:“你说什么?”

罗敷脸上微热,翻脸不认人,“……没什么。”

王放宛若没听见,一抖缰绳,望着一派春光霁日,笑道:“有女同车,颜如舜华。将翱将翔,佩玉琼琚——唔,携美同行,畅游神州,乃吾心中一大愿也。多谢阿姊成全。”

罗敷:“我不是……”

“不过倒有个难题,”王放越说越上瘾,“带谁同行呢?还是干脆不带,清清爽爽上路,天地间唯吾二人……想停就停,想走就走……”

罗敷终于听不下去,跟他扮可怜:“路上危险,再有人拦路抢劫怎么办?”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怕劫财的,更怕劫色的。她不好意思说出来。崔虎虽只有一个,且脑袋都已和身子分家,但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

王放欲言又止。他想说,就目前时局来看,从洛阳到太原的路十分太平,其实并非战乱之地。

但既然她心慌,这话也就省略。若是他携美同行,美人日日胆战心惊簌簌发抖,这场景便不那么美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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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不是什么迫在眉睫的危机,他不打算在这方面多耗心思。好容易送走俩马屁精,他春风得意马蹄疾,心不在焉的赶车回城,抽空回头哀求两声:“阿姊,出来陪我坐嘛,风景太无聊。”

罗敷才不上他当。坐在赶车的边上,垂着两条腿晃荡?稍微体面点的男人都不会用这个姿势,何况女眷。

她盘膝横坐在车厢门边,帘子打开一条小缝,笑问:“这样行不行?”

王放微微回头,只看见离他三尺之外,帘子里面半张脸,潋滟晴光照在肌肤上,现出几近透明的质感。两片精致有弧度的唇,染着一层薄胭脂,被她抿得匀了,素雅恬静淡红色。

一道眼波抛出来,细腻中掺着三分媚好,那是专给他一个人看的。

他心满意足,笑吟吟“嗯”一声,说:“可以可以,阿姊若要怎样,不用我恩准。我不喜繁文缛节,懒得讲究这礼尚往来。”

罗敷嗤笑,又说大话。以往的教训还不够吗?

她也心情愉快,看看路上没人,说声“好啊”,帘子下面伸出只罪恶之手,轻轻在他肋下捅了一捅。

他脸色骤变,大打寒战,牙齿咯吱咯吱咬,将笑未笑,一声未出。

罗敷惊讶,抗痒的本事见长!

刚想再试探,他嬉笑着开口求饶:“阿姊别闹,我还赶马车呢,危险……你要想玩,我可以把车停了,那边有片小桃林。”

罗敷这才理智,轻啐他一口,有些难为情,问出来:“找到你阿父之后,怎么办?”

这个问题两人常讨论。只不过以前是为了互相打气,在挫折的迷雾中,看到些日光升腾的希望。

要么是大言炎炎的畅想一通。就像“如果捡到一罐黄金你会怎么花”一样,是个没什么实际意义的消磨时间的话题。

而现在呢,事情变得有些奇怪。这个问题的答案,决定着她现在该如何自处。

王放却笑了,“我不是问过你?你说……嗯,回去跟你舅母一起过日子。”

罗敷颦眉,他记性倒好。

“那时舅母还没搬家呢。”

王放一想也是,揣测她心思,提议:“那再去寻?”

罗敷苦笑。寻了阿父再寻舅母,不知不觉半辈子过去了,怎么办?

况且,王放“拜访”舅母家,那一通装神弄鬼,他事后都当笑话跟她说了。罗敷听闻舅母对自己的态度,心里梗着一块硬石,不知道若自己突然返家,她会不会笑脸相迎。

王放余光见她面有难色,也知她苦衷,悄悄叹口气。

他自己无父无母无牵无挂,倒也不是世间最可怜的那类人。

甚至他觉得自己算幸运,从小到大,吃穿不愁,又能读书,又有许多非亲非故的长辈们照拂——虽然大多是批评呵斥,但最起码,有许多双正直的眼睛监护着,让他不至于走上太歪的路。

而有些人呢,明明有血脉之亲,却也未曾享过天伦之乐。亲人间的利益和算计,比市场上那些宰人的奸商还不留情面。一朝露出最丑陋的面目,在她心里,也许就是一辈子的伤痕。

她离开家已有一年了罢。这一年里,眼看着她如同春花绽放,笑容一天比一天多,本事一天比一天大,提起舅母的次数屈指可数,最近几个月更是从没听她想念过。

他空出一只手,向旁一探,触到个晶莹细滑的手背,安慰地握一握。感到她的手指不安地蜷起来。

然后突然一扯缰绳,马儿转弯,轻嘶一声,在路边停下了。

没了辘辘车轮声,周围忽然安静,紧接着听到一阵潺潺流水声,如同珠玉相击。

罗敷不解,环顾四周,但见小溪一道,上面跨着一座旧石桥,旁边一排春柳。桥的一侧是桃花林,对面是个不认识的乡村。茅檐低矮,鸡犬从容,春播的农人们来往忙碌。

她奇怪:“怎么停了?还没进洛阳境呢。”

王放端坐不动,手掌上缠着一圈缰绳,勒出一圈深深的印子,注视着那不算湍急的溪流,眼里也似有溪水跳脱,一闪一闪的。

他似是憋闷了许久,下定决心,一口气说道:“阿姊,你看这样行不行。等我去太原,找到阿父,我侍奉他安顿下来,便算有了家。你若不愿回你自己家,便可以……可以……来我家……”

春日的柳絮带着花香飘过,也许是被那花粉呛到,他越说越喘不过气,双颊一片潮红。仍是目不转睛地盯着溪水,仿佛那水花能隔空给他些凉爽的抚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