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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相携,亦难忘

她想要躲,却为时已晚。就那样站在宫门之下,局促的揉捏着环在臂上的匹帛,在赵羽良看来,就好似刻意守在门边。可她只是静静的俯身行礼,那份淡然是令他不舒服的。

他没有叫停车辇,吱吱呀呀的向前行去。他稍稍侧目,飘起的纱帐遮挡了视线,却见她匆匆离去的背影。

“殿下回来啦!”

赵羽良不由皱眉,华庆殿的殿门前站着花枝招展的美人,她们银铃般的笑声响彻耳畔,她们期盼他的注目,期盼他的宠幸。车辇停了,几个美人上前搀他下辇,周身浮着浓烈的香气,每个人身上的气息都有所不同,混杂在一起,闻多了便会不由的头痛。

“殿下,妾身今儿个学了新曲子,唱给您听好不好?”

“听说殿下最爱水乡的一曲《忘君相思》,妾身花了好大的工夫才学会呢。”

“妾为殿下绣了一个荷包,殿下看看喜欢吗?”

他一脚跨进华庆殿,几个美人还在不时的斗嘴,他心中没缘由的烦躁,随意的在榻上躺下。耳边好似有无数的黄蜂涌入,嗡嗡作响,他上手一推,几个伏在身上的女子便跌倒在地。

“滚出去!”

赵羽良揉捏着额际,美人们不敢再造次,慌忙退出了门外,耳根终是清净了,心下却是难以平息的烦躁。张公公在一旁端着药碗,见他面上稍缓才开口说道,“殿下该喝药了。”

他缓缓睁开眼眸,那一碗乌黑的汤药盛在精致的碗里,他喝了十几年的药,偶尔也会厌倦。

“拿酒来。”

“殿下,您最近换了药方,饮酒可不大好。”

“一时半会也死不了,本宫想喝。”

张公公拗不过,便拿来了酒壶,赵羽良看着不由的摇了摇头,便向膳房去了。

那里有专门的酒库,一坛一坛的清酒皆是上好的品质,大多为各地的贡品,也有宫里自酿的。他随意的找了一只碗,便把那酒坛中的清酒倒入碗中,他从未如此喝过,一碗进肚,竟是火辣辣的灼烧。之后是烈辣的滋味在口中萦绕,不得深想,便举起酒坛一饮而尽,衣襟上已被酒淋湿,可他愈加的不能自持……

颜沁蕊在含蕊阁里一整日的心神不宁,若不是遇到了赵羽良,她定是要问个清楚,看颜星辰的样子,他已痊愈,她把星辰托付给了赵羽成,难道是因为他怨恨自己的离去,赶走了颜星辰吗?自己已经如同粘在蛛网上的蝴蝶,动弹不得,随时都会粉身碎骨,她怎么忍心让弟弟再次如临深渊。

“小主,您快去看看殿下吧。”

颜沁蕊神思混乱中,却听张公公来了,那样子十分焦急。

“公公,殿下他怎么了?”

“殿下喝了一整日的酒,又没吃什么东西,方才吐了血,现在昏昏沉沉的躺在床上呢。”

原来,他又喝醉了,可这与她何干,“张公公,殿下并没有召我,随意的进入华庆殿,恐怕……不妥。”

“不瞒您说,殿下一直在说胡话,却不时的叫着您的名字,于情于理都要去看看才好。”

颜沁蕊一怔,他那么恨她,还怎会念着她。踌躇良久,却还是不能推脱,便随着张公公去了。宫女太监们守在门外,她推门而入。黄昏中,屋内暗淡无光。扑面而来的酒气令她不由蹙眉,想着那个无时无刻都谨慎的太子,怎的就失了态。

床榻上的赵羽良,面颊苍白无半分血色,酒气弥盖了药香,不时的蹙眉,定是酒伤了身子。

他缓缓的睁开沉重的眼帘,眼前的容颜是他每晚思念至深的。内心翻涌,想去握住她的手,可纤长的手指只是微微动了动,便垂下了,他不去看她,言语下带了几分清冷,“怎么……是你……”

颜沁蕊手上微滞,放下绢布,垂首站在一旁,“殿下醒了?”

恭敬的犹如最卑贱的宫人,没有欢喜,甚至连忧愁亦是不见。他心冷如灰,他多么想看到她替自己担心的眼眸,也许,这不过是个奢望。

他面对颜沁蕊总是无措的,思忖了许久才说道,“你……走吧。”

她只是轻轻的作揖,眼底甚至没有一丝落寞,转身之间锦裳触及他的手掌,却轻飘的溜走了。

从没有哪个女人会这样对他,内心而起的愤怒无法压制,赵羽良从床上而起,跌跌撞撞的追上她,扼上她的手腕,“你……就这么讨厌……本宫?”

颜沁蕊抬眸,却是不去看他,只盯着香炉里燃起的青烟,“妾身是殿下的人,怎敢讨厌殿下……”

“你还在耿耿于怀,你恨我把你送入掖庭,你恨我要挟你。”

她摇摇头,眼神飘忽不定,“不,不恨。妾就是这样的命,妾不敢恨,亦是不能恨,活着,比什么都强。”

她铁定不说真话,赵羽良的心却是愈加的痛了,“你从未把你的心给本宫看,原来的你,还会曲意奉承,如今,却是连讨本宫欢心都不愿了。”

“殿下歇着吧……妾改日再来。”就是这份淡然令赵羽良无所适从,他木然的松开了她,颜沁蕊便逃走了,只听阖门声,身侧唯有那一丝淡淡的香味。

他拿起手边可拾到的物件,瓷瓶,纸镇,花架,如数的掷在地上,胸口的压抑在一片随声中愈演愈烈。

绯红的霞光映上千级长阶,张公公一直送她到了最后一级才停下,“殿下的心里在乎小主,您莫要再和殿下置气了。”

“他在乎我……”她不禁口中喃喃,赵羽良果真在乎她?大抵是因为得到她的代价太大,所以才要禁锢着吧。

“殿下是那样尊贵的人,即使他心里有小主,又怎会轻易的说出口?小主为了自己,也为了身边的人,也要把心放宽啊。”

张公公说的没错,她除了把心放宽,其他的什么都不能做。颜沁蕊望着碧空苍穹,浮云飞燕,皆在那九天之外,看的见,却摸不着,“张公公,能替我去打探一下春园管事的消息吗?”

“殿下并未对小主禁足,明日老奴便备车伺候您过去。”

一早的,她便出了东宫,坐了肩辇,向春园去了。沿着宫墙种植的树,开满了花,白粉,或是红紫的缀在枝头,模样极好,春日就是这样来了,悄无声息,好似一个晚上,天地间便换了容颜。

颜沁蕊的心下有些怅然,难道,她的一生都要在此度过,直到生命的尽头,她甚至羡慕起那些被风吹散的花瓣,虽然会很快的凋谢,但是却能随风飞到宫外,葬在那野山青葱间……

远远的来了一对内侍,他们垂首靠墙步履匆匆,看穿戴是万明殿当差的,期间的一抹身影她看的分明,心下不由的揪在一起,“停下。”

她下了辇走着,那本是一条夹在宫墙间的小巷子,再加上肩辇,来往的空间便不大了,万明殿的小太监们放缓步子靠着墙边与她错身而过,可她却还是与迎面的人撞了个满怀。

“奴才该死!”惹了事的小太监俯身拜倒,头低垂贴在地上,万般的惶恐。

颜沁蕊看着跪着脚边的小奴才,“怎么走路的,没长眼么?”

小太监垂首,“奴才知罪!”

“主子,像这样的奴才要多教训才是!”

“算了,我们走吧。”

她瞥看了一眼脚下的内侍,便又做坐回辇内,一路上恍恍惚惚,到了春园才回过神来。春园一如既往的美,园里散着练功的舞姬,伴着浅浅的丝竹之乐,皆是那纤细瘦弱的腰身。她直奔柳香的院子,院落里,一年四季胜放的曼陀罗中,柳香披着水袖弯下腰身,婀娜身段亦如当初,她失声叫道,“师父……”

柳香腰上一硬,回转身才见颜沁蕊立在院内,亦是一脸的惊喜,“蕊丫头?”

再次见到柳香,才觉得她眼角长了皱纹,细细的横生,好似枝蔓,想必师父为自己操碎了心,颜沁蕊垂首说道,“是我连累了师父和好姨……”

“我把你当亲骨肉,自然是要护你的,我不过是禁了足不能出春园,其他的还和往常一样,自从知道许姑姑出了事,我便一直担心你,生怕太子不会善罢甘休,看你好好的,我便放心了。”

身体的伤痛愈合了,表面的光鲜却是无法掩藏内心的创痛。她眼中透着些凄然,如今的自己,就只剩下这一副皮囊,“我对不起好姨,对不起‘与君欢’的人,更对不起师父。”

“有什么对不起她的,她一辈子都没做过什么好事,也就这一件让我能高看她,就是死了,也算作积了德,下辈子……便能投个好人家……”颜沁蕊从未见过柳香如此失神,印象中的师父,便是那个不会笑,带着几分冷艳的女子,可她知道,柳香并不是一个冷血的人。

“师父放心,太子已经放了好姨,只不过不能回水乡了。”

柳香面上减缓,她竟浅浅的笑了,“这样也好,往后,即使是死了,互相也有个可以收尸的。”柳香抚着颜沁蕊垂在胸前的一缕青丝,不由的叹着气,“太子殿下既然千方百计的找回了你,说明他还是放不下的,你遭受了这么多磨难,总归是要明白,能屈能伸,才能长久。”

能屈能伸,这话说的容易,可为何她就是做不到。

她出了春园,虽然还是在宫里,却终究是能透透气的,她一时不想回去,令随侍的宫女守在辇旁,她在临近的花园里闲走。花丛里有一处巨石林,不知不觉便徜徉其中,她趁随侍没注意,忽的一闪,便消失在他们的视野里。

这皇宫哪里有小道或者是密径,她多半是熟悉的。巨石林里有一条小径,沿着走出去便是桃花林,穿过桃林,在一路向南便到了僻静的宫墙下,宫墙角有一废弃的院子,那里常年无人看守,亦是她和弟弟的秘密——约定每月相见的地方。

她疾走了一刻钟的工夫,便见那一扇掉了漆的角门,门扉虚掩,向里瞧去,有一个小太监立在院前,分明便是星辰。自从那日在东宫见到了她,她便随身带了字条,总想着再次碰到星辰偷偷的交给他,找个时间与他当面问个清楚。

颜星辰回转身,笑着唤她,“姐。”

“啪”的一掌掴在面上,颜星辰不禁侧过脸去,面上火辣辣的,他轻笑了几声,“这是你第一次打我,下手不轻。”

“你早就该打了,为什么要进宫?”她厉声斥责着颜星辰,眼底渐渐有些湿润,他好不容易才活下来,她不允许星辰出事。

“姐忘了?有我们两个人的地方便是家,我自然是要来寻你的,况且我是个废人,不进宫……还能做些什么?”

颜星辰的唇角勾起一丝落寞,颜沁蕊心下一颤,却再也骂不出口,她仰着头生怕流出泪来,“可你不要命了吗,若是被那端贵妃看到可如何是好?”

“颜星辰早就被大理寺处以极刑,如今站在你面前的是小李子。往后,姐看到我就装作不认识,我自然也不会连累姐姐。”

“我怎能装作不认识,我看到你就会揪心,你若再出事可让我怎么活?”那泪水还是忍不住掉了下来,凡是遇到和星辰有关的事,她便总是不能自已。

“姐为我牺牲了太多,我也要做些什么才行。”

颜沁蕊听的不甚明了,可也没有在意,“我不需要你为我做什么,你好好的活着,不要让姐操心。”

“姐,我要买下老宅,然后看着你快乐的过完余生。这是我儿时的心愿,亦是我毕生的心愿。”颜星辰依旧弯着唇角,眼中闪烁着坚毅的光芒,“毕竟,我们都是……死过一次的人,还有什么好怕的,与其苟延残喘,不如去搏一回。”

颜沁蕊不管再怎么问,星辰都不愿开口说了,两人在院子里坐了许久,她才开口问道,“王爷……怎么样了。”

“姐姐就这样一走了之,伺候你的春来却丧了命。”

她心上一揪,如刺针芒,那是一条人命,竟就这样陨了,而自己便是那罪魁祸首,“我原本是要救人的……怎的却还是害了人性命。”

“谁让我们是踩一脚便会丧命的蝼蚁,纵使如此^还是要不顾一切的活着。”

星辰说罢便起身离去,她一个人在院子里坐了许久,她脑子里很乱,她想着因为自己而死了人,心里便不是滋味。一直这样坐着,竟是到了夜幕时分,她才想起跟在身边的侍女。想必随侍的宫人已经回去了。她出了院子,向北而去,沿着波光粼粼的湖面,一路往回走,垂柳撩拨着平静的水面,湖岸旁憩着已进了梦乡的野鸭白鹅。

湖中一轮月,月中寄忧思,禁宫柳初绿,一瞬叶又眠。这样的美景,不知怎的,心下总是怅然。她越发的思念南王府的一切,她思念园囿里粗糙的院落,思念总是喋喋不休的老妪,还有那双……狭长的双眸。南王竟然杀了春来,想必沈妍儿会一五一十的告诉他,他定是恨自己的,可她别无选择,若是能让所有的人都安好,便是值得的。

远远的便见一点一点的灯火散落在黑漆漆的皇宫中,灯火渐渐向她靠近,竟是东宫的宫人,小太监见了她不由的拭去了额上的汗,“主子再不回去,含蕊阁的宫人就快没命了!”

她心上一紧,忙随着他们回去。进了东宫宫门得那一刹,沉闷又笼上心头。东宫里灯火通明,含蕊阁的宫人依次排开跪在华庆殿外,近身伺候她的宫女已用过刑,耸拉着头支撑着摇摇欲坠的身躯。

抬眼便见华庆殿里抚着额际眉头不舒的赵羽良,她来不及多想,便进了殿里,“殿下这是要做什么?难道以为妾逃跑了么?”

赵羽良抬起头,看了看颜沁蕊,神色前所未有的疲倦,“他们办事不力,当然要受罚。”

颜沁蕊跪下,“都是妾的错,要罚就罚妾吧。”

赵羽良一挥手,殿门四合,殿内是静谧的,偶尔想起火烛劈扑声,还有间或的心跳。

“你可以在乎每一个人,唯独……不会在乎本宫。”赵羽良从座上而下,衣襟下摆扫过台阶,他俯下身子,贴着她的鼻尖,“到底……要本宫拿你如何是好?”

颜沁蕊抬眸,他的内心却不似表面那般温润,他眼眸深邃,宛若没有底的深井,她不知为何,总是惧怕赵羽良的。

“你这个可恶的女人……到底想要什么……”

颜沁蕊倏地抬起头,却见赵羽良背身而立,看不见他的表情,可那句话却触动了心头,“殿下知道妾在掖庭时怎么过的吗?一直都是卑微的活……那时我只想死,死了便真的解脱了,死了便不再痛苦,可妾命不该绝,竟然活着出了宫。尽管在最下贱的地方活着,可每天心下都是宁静的,妾直到那时才知道了自己想要什么,那便是自由,可是……殿下会给吗?”

赵羽良一怔,他能给她荣华富贵,能给她万千宠爱,可惟独不能给她自由,若给了,便真的失去了,他回转身问她,“本宫不计较以前的一切,我们……从头来过如何?”

她微微的弯起唇角,正如张公公所说,他确是那样尊贵的人,“在殿下的心里,妾是个有了污点的女人,您……又怎能轻易的放下……”

赵羽良扼着颜沁蕊的手腕,用力从地上拉起她,“本宫受够了!受够了你的冷漠!受够了你那副若无其事的模样!”

赵羽良的眼中忽的燃起了烈火,他把她抵在榻上,愤怒的扯着她的衣裙,衣衫凌乱,露出雪白的胸膛,那一点猩红的朱砂愈加的妖娆惹人,他不顾一切的吻着那点朱砂,撩起的欲念无法压制,猛然抬起头,却见她摇着双唇,眸中透着万分惊恐。

眼前的躯体光洁柔软,那一道道血痕消失不见,赵羽良的眼前却浮现出纵横交织的印记。仿若一盆凉水从头浇下,心渐渐的冷了,他终是松开了她,跌跌撞撞的向里间走去。

颜沁蕊长舒一口气,穿戴好凌乱的衣衫,她出了华庆殿,步履蹒跚的向含蕊阁去了,心里是酸的,喉中还总是哽咽,可她努力忍着泪水,她本想着屈就于他,为了所有的人也去展颜博他欢心,可她不知为何,就是做不到。

也许这便是最好的结果吧,她失了宠,安静的在东宫一隅活着,往后或许便是某一处偏僻的宫殿,倒也是心下无物的。

华庆殿里依旧夜夜笙歌,东宫里的美人也日渐增多,以至于都没有了住处。可不管怎样,含蕊阁却依旧只住着她一人。不服气的美人们时常三五作伴来挑衅,多半她只是关紧门窗。

“我最看不惯麻雀占着凤凰窝的人了!”

“是呀,早就失宠了,还不知道要挪地方!”

“各位小主还不快回去看看,殿下赏赐了不少的东西呢,回去晚了,好东西可就让别人挑去了。”

不多时,外面便安静了,颜沁蕊舒口气,却是出门去迎,“谢谢张公公了,若不是您,不知又要吵闹到何时。”

“呵呵,不妨事。这也是殿下交待过的。”

“我如今也不配住在这里,公公随意找个屋子,我便搬出去好了。”

张公公只是呵呵的笑着,“不打紧,您住着就是了,老奴今日是有事找您的。小主还记得曾经托老奴办的事吗?小杜子的祖坟早就修好了,小主想不想去看看?”

原来是小杜子的祖坟修好了,这些时日经历的太多,小杜子的事便也耽搁了,“难为您一直惦念着,我想去,可是却出不了宫。”

“莫担心,殿下近来不怎么过问小主的事情,趁着入夜出去看看,也就一个时辰。”

颜沁蕊动了心,“那便麻烦张公公了。”

第二日的晚间,过了子时,颜沁蕊便换了小太监的宫服,张公公早已在外等候,她站在宫门前,不由的望着华庆殿,朦胧的烛光从门缝窗缝透出,是那般柔和。

张公公递上了腰牌,“小主拿好了,老奴还要伺候殿下便不去了,出了宫会有人接应。早去早回啊。”

她把腰牌挂好,混在小太监当中,垂首俯身,黑夜里竟也分不清楚,出宫没想到出奇的顺利,那一处角门,停着一顶四人轿。她坐上了轿,晃晃悠悠的便向城外的方向去了。

她撩开帘子看着外面,漆黑中只见斑驳的树影,风吹过沙沙作响。若是白日里出宫更好,可以看看宫外的景致,这个时节,竹桃应是开了,粉红的花骨朵嵌在嫩绿的枝叶间,光是想想便觉得极美。

她有些累了,便昏昏沉沉的闭上了眼眸,虽然轿子极稳,但还是睡得不踏实。走了约莫一个时辰,轿子停了,轿夫掀起帘子,可她看到周围的一切,便明白过来,有些事终究是躲不过的。

从出宫到出城,都是如此的容易,她没有起一丝的疑心,她不愿去怀疑那个慈眉善目的老人,却还是被他算计了。她的面前停了一辆车辇,辇上的老者白须微胖,闭着眼眸歇息,这个人是她以前从未见过的,虽然在夜间看的不是很清楚,但她已猜到是何人。

“颜沁蕊见过唐太师。”她俯身恭敬的行礼,内心有些许忐忑。

老者睁开了眼眸,打量着穿了内侍宫服的颜沁蕊,“倒是聪明的丫头,难怪太子会一直惦念着。”

她知道今日定是凶多吉少,却还是努力的让自己镇定下来,“唐太师不会是陪妾身来看祖坟的吧。”

唐太师摸着胡须,斟酌了许久,开口说道,“原本我并不想出面,但还是来了,不过是想看看你是何等的女子,然后也让你死个明白。”

这荒郊野外又是夜晚,风声极大,呼啸的吹过耳畔,从领口钻入衣襟,便不由的打着哆嗦,“妾身不知犯了什么不可饶恕的错误,竟让太师如此在意?”

“你迷了太子的心智,祸我大梁江山,我不能让你毁了太子!”

她不由的冷冷笑着,“太师高看妾身了,我如今早就失了宠,殿下已经不在意了。”

唐太师也呵呵的笑了,“那这样最好,杀了你,太子也不会心痛了,留着终究是祸害。我会为你找一块风水宝地,也算做了一件积德事。”

唐太师看着沉默不语的颜沁蕊,挥了挥手,身后的侍从便端上了一个托盘,“鸠酒,或是白绫,你随意选。我建议你选鸠酒,顷刻毙命,痛苦也小些。”

“若是这两个我都不想选呢?”

“那也没关系,今日你是无法逃脱的,我身侧的都是高手,也可以一掌便要了你的命。”

呵,果真是躲不过了,可死到临头,却不知为何又多了几分眷恋,“如果我死了,我想唐太师会后悔的。”

“只要是我做过的事便从不会后悔。”

她以为她可以一直隐藏,然后默默的处理,看来是行不通了,“我怀了殿下的骨肉。既然太师不会后悔,今日亦是不会放过我,那,我也要让太师成为大梁国的千古罪人。”

话音未落,她便抓起盘中的鸠酒。

“快!快给我夺下她手中的酒!”

鸠酒被人夺去,争抢间坠落在地,散的粉碎,唐太师慌忙下了车辇,一把扯住她的衣袖,“你方才说的可是真的?”

“两月有余。”

“给我带回太师府。”

颜沁蕊被架上了车辇,她缓缓的闭上了眼睛,身上一阵虚软。这个孩子她本不想要,可下了多次决心,自己终是下不了手,如今竟是靠它才活了下来。

“你若是敢骗我,定会让你死的很难看!”

颜沁蕊斜欹在车辇旁,看着天际的星芒,那么多的星宿,她还是只认得紫微。上手抚摸着小腹,没想到赵羽良的那一夜疯狂,却为她绑上了一世的枷锁。

是啊,两个月了,她整日的没精神,食不知味,想着肚子里有了骨肉,却还是没有一丝一毫的惊喜。

车辇在路上颠簸,晃得她浑身酸痛,却猛地停下,感觉一阵稀疏的声响。她挣扎着直起身子,面前是无数的人马,是比唐太师还要华丽的车辇,车上的人有一双狭长的双眸,眸中映着冲天的火光。

竟然是他……

颜沁蕊眼眶有些微潮,慌忙扭过头去,天际飘散着火把浓浓的青烟,她能觉出那炙热的目光在身上的停留,尽管穿着内侍宫服,想必他已经认出。

唐太师闭上双眸,理好有些褶皱的袖缘,开口说道,“好巧,怎么在此处偶遇王爷。”

赵羽成弯起唇角,“府上的侧妃走失了,本王出来寻,没想到她竟然和太师在一起,本王在此谢过太师了。”

唐太师虚眸撇看着颜沁蕊,她不由的垂首端坐在车内,只听他一声哼笑,“王爷看错了,她怎会是你的侧妃,她是吏部侍郎吴大人的长女,亦是太子殿下的侍姬。你说……是不是啊?”

颜沁蕊越发的低垂着头,她不知道要如何作答。

“太子侍姬不在东宫,却在这荒郊野外,还真是匪夷所思,难道,本王连自己的内人都认不出么?”

话音刚落,赵羽成身侧的守卫已落至唐太师的辇前,仗着人多,唐太师竟然占了下风,身边的侍卫被扣押在地上,一时间无从反抗,从未遭此待遇的唐太师急红了耳根,“我……我大梁堂堂的太子太师,南王竟然都不给几分薄面,让我唐家颜面何存,这大梁国的颜面何存?!”

“娘娘,快下辇随我们回府吧。”王府的太监躬身上前搀扶。

颜沁蕊抬眸,见唐太师恶狠狠的盯着她,慌忙挪下了车辇。

她走到了赵羽成的身边,却是不知如何是好,却听他一声厉责,“还不上来!”

她一怔,恍惚间已被赵羽成拉上马车,他的手是炙热的,她跌入他的怀抱,纤弱的手指被捏的生疼,心不由自主的怦怦跳着,她从未想过,竟是与他这样见了面。

“这荒郊野外的,还不护送太师回府!”

侍卫听令,便夺了执车人的鞭,一声响亮的脆响过后,车辇扬长而去,唐太师鼓着腮瞪着眼睛,却是不敢言语,渐渐的不见了车辇的踪影,才听到他的一声轻叹,气息抚在颈上,有些温热却令颜沁蕊打了个冷颤。

“回去吧。”

车掉了头,漆黑的夜空,绽着无数耀眼的星芒,辇四周缓缓放下竹帘,没有了星月的光亮,只有熠熠而辉的双眸。她想要挣脱那令人窒息的拥抱,可他愈发的搂得紧了。

“难道你还在怨恨本王么?怎就一声不响的走了。若不是沈元庆,本王今日……便见不到你了。”这好似耳语的诉说,轻轻的传入耳畔,伴着她的心碎。

她该怎样和他说呢?说实话吗?他已经杀了春来,若是知道自己是为了“与君欢”的人才回到东宫,定也不会爱惜她们的命。

可那些人,已经融入了她的记忆,会牵动她的喜,她的忧。

“是不是因为沈妍儿才走的,以后不准再这样,本王会护你一生。”

“王爷为何要如此在意我……”

赵羽成手上一轻,颜沁蕊已挣脱了他的拥抱,她理了理有些歪斜的宫服,看着帘子轻曳透出的一丝明亮说道,“以前便觉得自己配不上王爷,如今跟了太子……越发的自惭形秽,王爷为我这样的女子——不值得。”

“是本王亏欠你,本王不准这样的事再发生。”

“不用了,真的……不用了……”

“难不成……你恋上他了?!”原本疲惫轻无的言语忽转,带着几分凶狠。

颜沁蕊沉默,此刻,无论怎样回答,她都是无益的。

恋上或者不恋上,她都累了,在反复的纠缠中,那颗原本悸动甚至是有些许忐忑的心,早已裹了一层厚厚的茧。

她懒懒的靠在辇上,闭了眼睛,她不去看,不去想,她总归是要回到东宫的,为了“与君欢”的人,更是为了那腹中的胎儿,“我累了,王爷莫要问了。”

话音刚落,她便有些昏昏沉沉,折腾了一个晚上,她早就乏了,便沉沉的睡去。

他又把她揽入怀中,宛若一团棉花,虚软无力,握在手上,却还是没有一丝安宁,他不禁口中喃喃,“你是我的小奴才,一辈子都不准跑……”

回到城中,已是丑时,街里极静,轰隆隆的车声仿佛滚过的地雷,隐隐的沉在这帝都之下。他挑起帘帐,南王府前的红灯笼轻曳,他不由的揉着额际,竟是折腾了一整晚,还好,有惊无险。

车辇停了,却不见来迎门的小厮,他不由蹙眉,看着车上还在熟睡的颜沁蕊,却不愿打扰,若是从前,他还能抱她进府,如今却是不能了。他顺膝摸下,小腿处那狰狞的疤痕,透过衣里,搿着手心。

“王……王爷……”

车外执车的小太监结结巴巴,却是什么都没有说清楚。

“王爷,太子已等您很久了。”

赵羽成心上一紧,是东宫的人,他不由的看了看熟睡中的颜沁蕊,把她留在了车内,他拄着手杖跨入大门,绕过琉璃影壁,却见那一袭杏色蟒衫反手立于院前。

身子单薄颀长,宛若修竹,安静却散发着令人沉郁的气息。

唇角微微勾起,那丝微笑浸着冰凉与无奈,“如今,太子进入寒舍好似东宫,无所避讳,亦是无所顾忌。”

沉默中,赵羽良没有作声,看着假山池中纹丝不动的锦鲤出神,这南王府他也是厌恶的,可除了来这儿守着,已没有其他的法子。

纤长的手指撩拨着池中的静碧,泛起涟漪,惊了锦鲤,霎时没了踪影,“如今,南王也是毫无顾忌了,难道你忘了……颜沁蕊是本宫用沈妍儿换来的。”

赵羽成手上一紧,经不住心头的烦躁,他怎会忘了,只是不愿提及,这交换不仅于颜沁蕊,于他也是一种耻辱。

“你已经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如果再无休无止的纠缠,那便是贪心了,小心这贪念……送了性命。”赵羽良回转身一步一步的逼近赵羽成,却是与他错身而过,单手覆在他的肩头,虽轻却令赵羽成难以喘息。

“她在哪儿?”

“回殿下,在车辇上睡着了。”

叠叠的脚步声伴着门牗四闭而尽,门外的一切也被阻隔了,喧嚣,还有最后的希望。

手杖摇摇斜斜的倾倒在地,他也轰然坐在地上,他想着与赵羽良针锋相对,想着不顾一切的再把她揽入怀中,可从一开始他便输了。

他没有和赵羽良分庭对抗的地位,除了放些狠话,甚至于今日的一切也是用最珍贵的东西换来的,什么大梁南王,还不及街边的行乞者来的洒脱。方才的一瞬他甚至想用沈家再换回臭丫头。

可,这怎么行……

已经走上了这条不归路,所有的计划都在实施,他和赵羽良已经站在了绳索的两边,脚下便是陡峭的悬崖,只要其中的一个松懈了,便会失足落下……

########《倾城小婢》#########若善溪#################

颜沁蕊不知自己睡了多久,再次睁开眼帘,才发觉还在车辇中。放了竹帘的车内一如既往的黑暗,可她却睡得香甜,从座上起身,覆在身上的东西坠落脚下,她揉了揉困倦的眼眸,顺手捡起,却是一惊,那是杏色银蟒衫,那是赵羽良独有的标记。

怎么会是这样?明明是和赵羽成在一起的,怎会有太子的衣物?

她抬手掀起帘帐,顿时看的明白。车辇停在东宫空旷的青石路上,眼前是巍峨的华庆殿,原来,这里是东宫。数级长阶之上,赵羽良只穿了亵衣坐着,垂首间,只见金冠上闪烁的熠熠华光。

没有赵羽成的影子,颜沁蕊的心头闪过一丝落寞。

速起的微风吹上赵羽良缟白的亵衣,放眼望去,他显得愈加单薄了。颜沁蕊拿着衣衫下了辇,天际泛着一缕鱼白,却依旧无法阻挡无边的夜幕。

她不清楚是怎么回事,她也不愿弄明白。

长阶之上,她靠近那个看似微弱的男子,轻轻为他披上衣衫,手指划过他冰凉的耳际,却被紧紧的攥着不得挣脱。她没有反抗,只是静静的看着眼前的男子,他的双肩在颤抖,虽然微弱,却也让她无法忽视。

他失神的拉过她,颜沁蕊顺势坐在了长阶上,赵羽良的手是冰凉的,没有一丝温热。那份凉意传递在心尖,她那颗包裹紧密的心又多了一层坚硬的外壳。

赵羽良的下巴贴在颜沁蕊的发丝上,淡淡的皂香亦是令他沉醉的。东宫里极静,颜沁蕊甚至没有看到值守的太监宫人,仿若偌大的宫殿里,只有他们二人。

“听唐太师说……你有喜了……”

这看似平静的话语中,隐匿着拼命压制而下的欣喜,颜沁蕊不由心悸,可她不想回答。

“到底要本宫……怎么对你才好……”

她侧眸,却见赵羽良眼中的些许闪烁,瞬间便又垂下眼帘,“殿下进 殿吧,小心着凉。”

听她这么说,赵羽良便起了身,拉着她的手进了华庆殿。关了殿门的里面,比殿外还要黑,也越发的宁静,他松开了颜沁蕊,用火舌子点亮一枚烛,用微弱的烛火一一点燃殿内的灯,明亮一点一点的扩大,直到照亮了整个殿堂,火光也清晰了赵羽良的面庞,他更加消瘦了,颧骨突起,眼眶深陷,薄唇无半分血色。

“本宫说好要宠你的,可却总是在伤害你。”他的声音在殿堂上空漂浮着,还有淡淡的回声,颀长的影子在帘帐上晃动,“本宫犯了多大的错误,竟是差点毁了自己的骨肉……”

她上手抚摸着还未显山露水的小腹,腹中的胎儿亦是安静的好似不存在。“殿下不必自责,妾不是好好的么。唐太师也是为了……大梁的江山……”

“东宫的侍姬,本宫已经全部遣散了……”

颜沁蕊一怔,她从未想过赵羽良会做出这个决定,须臾间的恍惚过后,她轻声复言,“是么……”

她挑了椅子坐下,看着烛台拉长的影子再无他言。赵羽良疾走几步,蹲在摇曳的裙裾之下,双手覆上她的膝,只有这样,他才能看到那如蝶翼般眼帘之下的一双瞳,“本宫不会再让任何人伤害你。”

她在唇边抿着一缕清浅的笑,“殿下,为我这样的女子……不值得……”

“不,你值,本宫要你,更要你腹中的孩子,本宫知道你心里有怨,只要你呆在本宫身边,本宫什么都依你。”

什么都依她?说的那般虔诚,可为何她的心湖再无一丝波澜,“殿下说的可是真的?”

“本宫不骗你。”

她长长的舒了一口气,拨开赵羽良覆在膝上的手,站起推开了殿门,殿外朦朦胧胧,夜幕渐渐隐去,“殿下说要给妾宠爱,还说要护妾一辈子,可是,都发生了什么呢?如果没有这个胎儿,想必我早就陨了。自从妾踏进宫门的那一刻,心里便是再无杂念,可还是让殿下误会了……再次回到东宫,妾内心充满了不安和惶恐,妾知道,能得到太子的宠幸那便是前世积来的德,应该怀着万分的感激在殿前服侍。可沁蕊就是这样的人,心中有了芥蒂,便无法再像从前那样。”

“难道你要离开本宫么?”赵羽良望着殿门旁那个穿着内侍宫服的身影,娇小又令人怜惜。

“妾已经怀了殿下的骨肉……怎会离开,只不过,妾想整理一下思绪。”

赵羽良沉默良久,终是说道,“好,本宫依你。”

发生了这么多的事情,也唯有这一次是她做主的,可她没想到的是,赵羽良竟然如此爽快的就答应了,从华庆殿的殿门向西边望去,可见含蕊阁上的琉璃瓦,她不禁跨出殿外,墙边行走的宫人依旧如履薄冰,她忽然想起了什么,回转身问道,“张公公呢?”

“他已经不是东宫的人了。”

初听这个消息,便没有一丝快感,张公公慈眉善目,亦是帮了她多次,无论如何,都是恨不起来的。

他们,不过都是蝼蚁,

踩一脚便会毙命的蝼蚁……(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