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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卷二 漫说此夜沉吟久

端午节前,方笃之打电话叫儿子回家住几天。

“爸爸,我想……过完节再回去。老师最近身体不太好,端午节想回小白楼,疗养院不让。他这般年纪了,也没个别人能去看……”

“过完节都期末了!”听着儿子怯怯的声音,方笃之不耐道,“行了,干脆放假再回来。暑假别想乱跑,乖乖在家里待着!”

“好。”挂了电话,轻轻吐出一口气。方思慎现在还不敢回家。他还没有准备好,回家一定会被看出不对劲,到时候,要用什么去抵挡父亲的盘问和审视?他不敢想。

虽然拿老师当借口,却也是实情。天气刚转热,老头子贪凉吹风,引发气喘旧症,住了个多月医院,差点下了病危通知。平素疗养费用固定从华鼎松享受的公费补贴里出,这一临时住院,便涉及到许多额外报销手续。方思慎再不擅长打理这些,也只得硬着头皮一趟一趟往各个衙门跑。当初与郝奕交接,早有这个心理准备,别说怨言,连一点不耐烦的神色都没表露过。也多亏这番意料之外的繁琐世务缠身,让他没有太多时间纠结沮丧。

端午节这天没课,清早起床去贻芳斋排队买现包的鲜肉粽子。华大鼎楚州口味,不吃甜腻腻的豆沙小枣馅儿。老年人肠胃弱,粽子不能多吃,方思慎还是买了一大包。疗养院住着寂寞,让老师送送护士病友,热闹热闹。

当他拎着粽子水果进屋,请护士小姐帮忙分送,华大鼎笑眯眯地咂咂嘴:“不错不错,懂事多了。”

师生二人慢慢叙话,方思慎把存折递给老师。每次报销的费用都由他直接去银行存上。华鼎松没有接,反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纸:“这里有张单子,你替我照上边的地址和数额把钱汇出去,这本折子你先帮我拿着,办什么事也方便。”

方思慎接过来一看,大约五六个人名,地址都在外埠,个别听说过,大多数不熟悉。

就听华鼎松叹道:“都是几十年的老朋友了。有的人早就没了,遗孀不吃公家饭,儿女困在乡间,日子苦得很。有的虽然平了反,却一直没能落实政策,顶着教授的名头,至今住在筒子楼里。我活着,接济一回是一回,我死了,也就管不了这些闲事了。”

“老师……”方思慎捏着薄薄的名单,只觉重如泰山。

华鼎松眨眨那双精光四射的小眼:“老头我活到如今,一只脚早踏进了棺材,日薄西山,行将就木,不能白受了你这一声‘老师’,今儿就教你小子一点做人的真谛。来,咱师生今天不谈学问,专谈俗务。”说着,点点面前的大搪瓷缸子,示意方思慎添茶。

“第一句,你记着,叫做‘死要面子活受罪’。想当初跟我一道挨整的‘反动学术权威’,谁不是满肚子墨水?活下来的这些人里,除了那格外不要脸的,有几个混到小白楼的房子,长年住疗养院公费报销?”

一脸老顽童式的狡黠,声音压得低低地:“你晓得我的房子跟津贴都怎么来的?”

方思慎摇摇头。

老头得意地捋捋胡须,又晃晃脑袋:“第一年平反回来,没地方住,我就天天举着文件,背着被褥,睡在教育署党部办公室大门口——就是甜水坊东四条正街上,文化署斜对过那个门。院里说给我一个单间,我不干,非要他们按照文件级别全部落实到位,把没收的财物一件不落返还。那会儿才在下边经过‘锻炼改造’,睡京城衙门的台阶,可比牛棚马圈舒服。最后署长嫌丢人,催着底下给我办了手续。哈哈……”

打了半天哈哈,华鼎松一只手把着搪瓷缸子,忽地敛去笑意:“不要面子,不是不要脸。吮痈舐痔,不如睡大街。”

“到了这把年纪,当初豁出面子的好处就显出来了:有房住,有钱使啊。问我半截入土的人,要钱做什么?我告诉你,钱能续命!要命做什么?要命多做点事。我华鼎松这一辈子,除去被无端端打了折扣的第一个十年,被硬生生白白耽误的第二个十年,剩下的,哪一天都没浪费。若非当年抛却面皮一搏,今日只怕医药费都没着落,岂敢妄谈其余?”

拍着桌上的存折,轻叹:“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那是做梦。做了一千多年,早该醒了。”

老师的叙述里蕴含着深广的苦难与悲哀,又彰显出无边的豁达与坚韧,仿佛一股强大的浮力,把方思慎从阴暗抑郁的心湖中慢慢托了起来。

“第二句,叫做‘是非成败转头空’。是人都知道讲这句,当真落到自己头上时,又有几个记得这句?我像你这样年纪的时候,以为学问只有精粗真伪,没有是非成败。当然,后来很快就知道不是这么回事。这辈子眼见多少学问应运而生,顺时而起,等到时过境迁,是非颠倒,成败轮回,当初做这学问的人,一张脸皮早已败若敝屣,一身骨头也已绵如风絮。便是我自己,又何尝不曾逞一时之气,图一己之快,随波逐流,趋炎附势,以致遗恨终身?可见精粗真伪勤须辨,是非成败转头空。当真有心做学问,凡遇得失轻重,须当时常过过自己心里那杆秤。”

华鼎松说到这,沉默许久。方思慎明白老师这是以毕生经验说沉痛教训,垂首倾听。

“可惜世上唯有时光不饶人。当时糊涂,过后明白,这一前一后,一辈子便白搭进去了。我从前一心做学问,总以为平生功德自在其中,近日……却常有虚妄之想。”

方思慎猛然抬头,不知老师何出此言。

华鼎松指着屋里四处堆码的书本典籍:“这些东西,曾是我性命所系。此番在医院躺了个把月,再回来看见,忽觉不过如此。日日夜夜不停想起的,竟是多年不曾回忆的儿子安时和他的母亲。

“小安跟你一样,也是八岁上没了妈妈。第二次大改造,她妈妈受我拖累也进了监狱,因为身体不好,没能活着出来。我性子粗疏,不会照顾孩子。又自顾不暇,他跟着我,吃了许多苦。在我身边待不过七年,就去了芒干道。谁能想到,不过一年便是阴阳永隔?他……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只有十八岁。”

华鼎松眼中一片浑浊,却没有眼泪。双手捧着茶缸,端起来,又放下。

“我从前很少回想这些事,不愿,也不敢。如今看来,我华鼎松一生自诩硬朗,竟连累妻儿至此。纵使著作等身,名垂千古,又有什么味道?……是非成败转头空。这世上,哪有不能辜负的事?只有不能辜负的人哪。”

一声长长的叹息,把目光从远处收回来,看着面前的小弟子。华鼎松拍拍方思慎的手:“这几回看见你,一回比一回瘦,一回比一回没精神。我知道你是个淡泊超然的性子,轻易不动摇。究竟是什么事,要为难成这样?”

“老师……”方思慎强忍住喉头哽咽,抹了一把泪水,“没什么……大不了。只是听老师说以前的事,听得难过……”

“再难过,不也还是得过?人这一辈子,有心里消不去的恩怨,没有眼前看不开的是非。有至死辨不明的真伪,没有活着放不下的成败。有做不完的手中事,没有到不了头的身边人。你记着,不管什么事,能如何,便如何,千万别自己为难自己。”

方思慎迅速擦干眼泪,点点头:“谢谢老师……学生记下了。”

这一番师生长谈,伤害不能抚平,心结却可以打开。等几天后接到妹妹电话约吃饭,方思慎已经恢复一贯的平静坦然:“以心,先说好,就咱们兄妹两个,我有话跟你讲。”

糊涂哥哥偶尔摆出兄长姿态,向来颇具威慑力。胡以心本存了领人相亲的念头,听见这句,不敢造次,乖乖答应。她这一年初次送毕业班,紧张忙碌之处不必细说。自从上回卫德礼事件后,算起来已是大半年没跟方思慎见面。洋鬼子虽然撤回了花旗国,当妹妹的心里却存下了一个疙瘩。因此高校联考刚结束,就翻开通讯录同学录搜寻潜在的嫂嫂,谁知兄长也有了经验,先开口堵住自己。

从六月底开始,照例进入学子人情消费高峰期,各种同学聚会、散伙饭、谢师宴多如牛毛。通常谢师宴时间稍晚,要等到成绩放榜,录取通知公布,才大张旗鼓张罗。不过洪鑫洪大少的谢师宴却低调而又隆重地提前进行了。洪要革在五星酒店“翠微楼”的豪华包厢设宴,请国一高教过儿子的老师们吃饭。胡以心尽管没直接教过洪鑫,私下却经常点拨,因此也收到了一张烫金请柬。

谢师宴,总得学生真有出息,吃起来才实至名归,酣畅淋漓。都知道洪鑫成绩上不了台面,估计早有家里打通关节,安排妥当。老师们对这位少爷的学习生活和将来去向,讳莫如深。于是一顿饭吃得高级,也吃得尴尬。满桌真正跟洪氏父子自在说上几句的,除去班导蔡老师,单剩了一个编外的胡以心。

饭毕,洪要革派车送老师们回家。洪鑫拖着胡以心落在最后。两人已经非常熟了,洪大少觉得胡老师偶尔有二姐的感觉,加上知道她跟方思慎的关系,自然格外亲近。胡以心挺喜欢洪鑫的性格,虽然小毛病一堆,但最重要的是本性不坏,也就真心相待,不像别的老师表面敷衍。

“假期上哪儿玩?”

“哪有工夫玩儿啊,我爸让我准备给他帮忙呢。二姐年底要结婚了,嚷着要我回去替她参谋,我这京里还一堆事儿呢!”

“嗬!大忙人啊。”胡以心笑道。心里也不得不承认洪少爷如今很有些大人样。

“对了心姐,上回你介绍的那个黄专家,能给我他电话不?那院子预备装修了,地产公司想请他做专职顾问,你觉着……他能答应吗?以后说不定还有类似的项目,这应该也算是保护传统文化吧?”

胡以心想想,从手机里翻出号码:“你试试。跟老板说对人家客气点。不见得拿多少钱,关键是态度客气点。”

“明白。”洪鑫偷眼揣测,她肯定还不知道那件事。如果可以,只求她永远不知道。

“九月份打算去哪所学校报到?”胡以心不像别人有顾虑,直接发问。

暂时还不能说,洪大少脸不变色:“正在联系……还没定呢,我爸想让我还留在京城。”

“如果定下来,也告诉我们一声。”

“那当然。”洪鑫点点头。

洪要革安排送走别的老师返回,见儿子跟胡老师干坐着,忙道:“怎么不叫点喝的?太不懂事了。”

“不了,我也该走了。”胡以心起身。

洪鑫却拦住她:“再聊会儿吧。”扭头冲父亲道,“一会儿我送胡老师,爸你忙你的。”又按铃叫来服务员,“您喝点什么?”

胡以心看他模样,像是额外有话要说,又坐下了。

洪要革如今对儿子很放心,招呼两句先行离开。洪鑫要了一壶茶,轰走服务员,自己给胡老师斟满。

胡以心笑:“这是……哪一出?”

“心姐,我能问你几个问题吗?就是……比较私人的那种问题。”洪大少刻意低着头,看不太清脸上表情,但那略显僵硬的姿态和撑住膝盖的双手,泄露了心里的紧张。

胡以心端起杯子:“你先说说看。”

“如果……如果你喜欢一个人,可是他不喜欢你,怎么办?”

原来是青春少年美好的爱情烦恼。这臭小子,不努力念书发奋考试,什么时候谈恋爱了?胡以心故意淡淡道:“我不会犯这种低级错误。我只喜欢喜欢我的人。”

“啊?”没料到是这种答案,洪鑫愣了一下,才苦着脸道,“谁想犯这种低级错误?等发现喜欢上了,就来不及了啊。”

看他相当认真的样子,胡以心也收起调侃:“已经喜欢上了?有多喜欢?”

“就是……时时刻刻都想看见他,每天晚上都会梦见他,他说过的话会不停地自动冒出来,想起跟他在一起的每件事都特别高兴,觉得他哪里都好看,什么都比别人强……”

想靠近他,亲他,抱他,拥有他,吸引他的全部视线,占据他的所有时间,掌握他的一切动向,控制他的喜怒哀乐……百千个念头在心中交汇,有一些怯于启齿,更多的根本无法形诸语言。洪鑫用最直白的词汇表达着澎湃的爱恋,其中蕴含的浓烈感情把胡以心吓一跳。

瞧这副样子,分明就是迷上了。胡以心喝口茶,慢悠悠道:“你刚才说,她不喜欢你——你怎么知道她不喜欢你?”

洪大少仿佛霎时遭了冷霜,整个人蔫下去。良久才呐呐道:“我做了一件很对不起他的事。就算……就算本来有点喜欢,现在也变成讨厌了……”

“本来有点喜欢,那不是有希望?主动道个歉,送点贴心的礼物。一次不行,两次三次四次,坚持就是胜利。女孩子嘛,多用点心思,慢慢哄哄就好了。”

“他又不是女……普通女孩子,没有用的。”洪鑫摇摇头,越想越绝望,“没有用的,他不会原谅我,他说再也不想看见我,我知道,他是真的不想看见我……”

“人家那么说,那腿不还是长在你自己身上嘛!”

“我不敢……我想见他,可是……不敢……”

胡以心想到什么,眼神突然变得尖锐:“金土,你究竟做了什么对不起人家的事?”

“我……”洪鑫张张嘴,什么也没说出来。大睁的眼睛茫然又无助,好似下一刻就要嚎啕大哭。

胡以心暗叹一声:“金土,你不是小孩子了,一言一行,都要考虑后果。如果犯了错误,更要担起责任。”放软声音,“是学校里的同学吗?对方家长知道吗?”

“不是同学……他比我大,没家长什么事。”

“大多少?”

“嗯,他跟我二姐同年,比我大九岁。”说出口才发现年龄差距有如鸿沟,洪鑫一时愣住。

胡以心却大松一口气。女方年长这么多,估计就是逗小孩玩儿,顶多骗点钱财,应当搞不出什么祸事。

看洪大少那副失魂落魄的样子,道:“行了,别这副孬样儿。男子汉大丈夫,敢做敢当。古人不是说了,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你真这么喜欢她,便去想办法让她原谅你,喜欢你。实在不行,至少努力过,不留遗憾。”拍拍他肩膀,“自己喜欢别人好说,让人喜欢自己可能难如登天。别太勉强,总得互相喜欢,才真正有意思。”

方思慎忙完期末考试,终于在回家前抽空和妹妹见面。

彼此谈谈近况,胡以心到底忍不住,再次推销自己的嫂嫂计划。

方思慎抬起头:“以心,我知道你关心我,但是这件事,我想……先放一放。”

“哥,你到底中意什么样的,给我个实话。”

避开妹妹执着的眼神,慢慢道:“不是这个问题……我考虑了很久,无论如何也想不出,怎样跟一个陌生女子共同生活,我……”

胡以心有点着急:“哥!你都没试过怎么知道?”

“自己心里的感受,不必经历,想想就能知道。以心,一想到这件事,我就很慌,很害怕,控制不了……还没开始就已经充满阴影,这太糟糕了,对女方也不公平……”

胡以心趴在桌上,小心翼翼望住兄长:“哥,你到底是不是……”

话说一半,彼此心里都明白。

方思慎垂下眼睛:“我不知道……以心,我不知道……也许不是对象的问题,是我自己的问题。你放心,我很好,只是可能需要一点时间……”声音低下去,整个人都沉没在某种宁静而幽深的悲哀里。

胡以心不忍再逼他,换个话题,聊工作。不免说起方思慎认得的那些学生各自去向:梁若谷众望所归,进入国立高等人文学院国学系种子班;史同运气一流,擦边考进京师大学医学院。至于洪鑫,还不知道何处落脚,不过他家里肯定早有打算。末了哈哈笑道:“这小子谈恋爱了,相思病患得不轻。真没看出来,居然是个情种!”

方思慎筷子一抖,一片菜叶掉到桌上。取了张餐巾纸,慢慢擦干净。所幸妹妹没留神,转头说起琐碎家事。

暑假在家里住着,方思慎默默做家务、跑疗养院、帮老师整理资料。他情绪一直不高,方笃之以为是为了华鼎松的病况,嘘寒问暖,不疑有他。

九月开学,依旧给大一大二上音韵训诂入门。大学扩招,学生人数急剧膨胀,一个年级分两个大班,方思慎的课也从两个半天变作四个半天,总收入随之翻倍。

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新生第一次课,走进教室,看见一排排带着好奇神情的新鲜面孔,方思慎不由得也振作起来。

照例点名。名单长达好几页,第一次无论如何得挨个点一遍。虽然是例行公事,方老师对每个叫到的学生都点头致意,间或点评一下特别的姓名。

“……葛世宁、何书慧、韩彬、洪歆尧,”念到这页最后一个,心想如此古雅正统的名字,不知是否书香门第。有人低沉地应了声“到”,顺着声音看过去,中间靠边一个穿白衬衫的高大男生正抬起头来。

眼前仿佛炸开无数光球,有那么一瞬间,方思慎几乎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