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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59)

折秀英在陈文生家闹了一通,把个陈文生气得半死,待继传回到家后,他不管三七二十一用含糊不清的脏字眼把他骂得狗头喷血。继传也知道他和子菊之间没戏了,但他仍然不甘心地反抗着,可是还是架不住父亲的强烈反对而妥协了。他已经有二十一二岁了,在农村这么大年纪的一般都有儿子,他黯然神伤了几天,终于同意去相亲了。

陈继传是从厂子里被人叫回的,当他一进屋就看见媒婆嘴里叼着一支烟冲他笑着,声音沙哑而古怪:“哎哟,这就是你相公呀?”

陈文生嘴里含糊不清地:“是伊。”

“哎哟,这样灵性的后生哥,看着就叫人爱,我保障跟他说个灵性媳妇。”

继传瞄了一眼干瘪精瘦的媒婆,就见她头发抹得油亮。他见过很多媒婆,她们就喜欢在头上抹上清油,今天这个媒婆不但抹了,而且抹得真多,简直就要往下淌油。从她身边走过,就闻得一股油的青臊味直冲鼻子。偌大个年纪,脚上穿一双“凤挑牡丹”的绣花鞋,眉毛拔得细长,脸上的皱纹如山坡地被耙过似的,一浪高过一浪,而且没有它们那样规则,深浅不一,宽窄不均,浊黄的眼睛却硬要充小姑娘展露风情似的乱转着。而她也像电影里的地主婆似的抽着烟,一咧嘴黄板牙上居然还有吃早饭时留下的青菜叶。陈继传看了浑身不舒服,不由狠狠地清了清嗓子。

媒婆大惊小怪地叫道:“哎哟,你是不是着凉了?”

他暗地笑了一声:“不是,是反胃,胃口不舒服。”

她将一口烟喷了出来,又露出一口黄牙:“嗬嗬嗬,要当心呀,多穿点衣裳。今天是你爷托我帮你说个媒,你今天就跟我去看人,这是你千把年的好事,我们说媒的也巴不得说好,我跟你说的这个人是百里挑一的灵性姑娘,这不是我吹,你去看就晓得。不过,你也要把自己搞光鲜一点,穿上你最好的衣裳,见她湾里的人你就发根烟,见人就打个招呼,放热情点就行。”

陈继传有点不耐烦地说:“得了得了,我不去,你就把我的照片拿去让她看一下,她说行就行,她说不行就拉倒。我不想去了。”

“这是嘛话,啊?这又不是我说媳妇,叫我去看?”

“我是说无论怎么样的我都没有意见,只要她能看上我就行。”

“这哪能行,俗话说,买针还要看个鼻眼呢,这人生大事咋能这么马虎呢?”

陈文生生怕他反悔不去了,就说:“伊去吧,莫犟牛!”

陈继传不再作声了,而是默默地进屋换上衣裳,待他走出来时,把个媒婆逗得笑得背了气。你看他穿的这一身衣裳,上身一件中山装,左边上衣口袋盖不知去向,留下一道黑眉毛似的深色印子,右边的袋盖只剩半拉子,领口扣得紧紧的,中间缺一粒扣子,白内衣的一角像是舌头一样从里边伸出来。从衣襟下摆处露出一圈白衬衣,也像是被红墨水泼了一般,大概是跟红衣服放在一起洗时染上的。下身的衣裳一只裤腿长,一只裤腿短。

媒婆笑了好一阵才停下来,说:“你这个伢,这是从哪里捡来的衣裳,啊?你不换衣裳倒还好些,叫你换衣裳你就把这些玩意儿套在身上,我说,你能穿得出去呀?”

陈继海心里暗自得意,他冷笑着说:“你就去跟那姑娘、姑娘大人说,我姆妈死得早,爷中了风,家里也没个人料理,我就这样个人,说苕也不大苕,明白也不大明白,看她嫌不嫌,不嫌,我也不要她娘家什么嫁妆,拿两套衣裳就过来,我也不搞看人过路送聘礼等繁文缛节,越简单扼要越好。”

陈文生脸红脖子粗,想发脾气可就是半晌说不出话来,只有喘着粗气。

媒婆睁大了眼睛,半晌,从怀里掏出一个脏兮兮的手绢,从里拿出几张十元票子丢在陈文生怀里:“他大哥,你家伢的婚事我可管不了,你给我的钱,退一半给你,我还要留一些下来作为我误工的损失费。”

陈文生急了,慌忙拉住她:“莫怄,他不懂事,你好好劝劝他。”

媒婆装作无可奈何的样子:“那好吧,看在你爷对你一片真心的份上,我还是跟你把好事做到底。你还是去换点好的衣裳,换了快点走,不要让人家在那里等急了,俗话说,抬头嫁姑娘,低头说媳妇,男方总要低点头的。”

陈继传又重新穿上了原来的衣裳,媒婆说:“咋不梳梳头呢?看你这头发像是倒毛鸡似的。”

继传用手在头上抓了几下,媒婆嘴里打了一声“啧”,就跑过去也用手在他头梳几下,继传想发火,但终究还是忍住了。媒婆得寸进尺地朝手心里吐了一口唾沫,再在他头发上抹着。继传终于忍不住了,他猛地把她的手拿开,走到屋里从暖水瓶里倒出热水,把头反反复复地洗上几遍。媒婆尴尬地站在那儿,等他头洗完了,便让他一路跟着去往姑娘家的村子。

(60)

陈继传是抱着抵触的情绪去的,所以,一路上想好了怎么样把这件事闹“黄”了。要说这个村离他家是太远了一点,坐了一个小时的车,还要翻山越岭,就显得更远一些。这个媒婆到处给人说合做媒,惯于走山路,因此走起路来一点也不喘气。可有一桩让人受不了,就是她一路走来一路放着屁,山幽谷静,声音也就特响,这让陈继传很难堪,而那若有若无的气味也让他受不了。陈继传故意与她保持着距离,一路上用大声的干咳保持着与她的联系。

翻了几座山头,眼前来到了一个只有十来户人家的小村子。他们一进村就有人问道:“何六姑,你又跟哪个说媒呢,看你这高兴的样子?”

“哈哈哈,那还用问,我何六姑忙得很。”

那个问话人是五十开外的女人,她上下打量了一番陈继传:“啧啧啧,这样灵性的个后生哥。”

媒婆得意地掏出一支烟点上火,吐了一口烟后把头往后一仰:“那还用说灵性,我何六姑不说就不说,要说就得是百里挑一的,个是个的。”

“怪不得甘大娘家昨天来了她的侄姑娘,她说是在这里看对象,原来就是你做的媒呀。”

“甘大娘今日没哪去吧?”

“她在家。”

“那我们这就去了,你就等着向她要糖吃吧,哈哈哈。”

那妇人笑了笑,边走边说:“那一定去要。”

陈继传像是被耍的猴子,他很不自在地低头踢着脚下的石子。

何六姑向他挥了一下手:“我们到她姑大家去,她就在她家。你去后就喊她姑大喊姑大,不要怕丑,大方些。”

他有些不服地:“我还没正式成她的女婿凭什么就要喊姑大?”

“你别太实心眼了,喊一句有什么了不起的?”

“叫什么我自己知道,这个就不要你操心了。”

媒婆将信将疑地看了他一眼。

他故意不看她投过来的眼光,一边随着她走着,一边用漫不经心的神情扫视着这个不是这件事恐怕一辈子也不会来的无名小山村。村子里的房子清一色是泥坯房子,盖的也是黑瓦,有的房子顶上还是用麦秸杆披的,一个个似老人的花白头发。屋子上面还长了杂草,在微风中的一丛杂草枯萎得如同一蓬蓬乱麻。墙壁上的泥土裸露出麻色的麦秸,“农业学大寨”“工业学大庆”“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的标语还清晰可见,门板上还贴着一个个色彩还很鲜艳的“门神”。三五只鸡站在门口打着盹,猪儿则被小黑狗追得到处跑,一边还无奈地哼哼着。倒是大白鹅并不怕狗子,一边张开翅膀扑楞着,一边“嘎嘎”地叫着,是它们的叫声打破了山村的寂静。

这个小村子位于大山深处,村子建在山腰,四面环山,前面是茂盛的树林,村后是竹林,一条小河从村前流过,特殊的气候使得这个村子一年四季冬暖夏凉。虽己是深冬了,陈继传走在这里,但并未感受到格外的寒冷。陈继传也听人说这样的地方出美女,可他一点想看看的心情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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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继传跟着媒婆来到了一家房舍,一个女人在门口笑吟吟地迎接着他们。

“六姑,你们来了。”

“哎哟,累坏了,累坏了,我这比我自家的女儿还要用心哟。”

“快快进屋歇歇,玲子,来客人了。”

“哎。”屋子里传出一个银铃般的声音,可半天也没人出来。他们进屋后,媒婆就把玲子姑妈拉进了屋子里,小声地嘀咕着,不知说些什么。陈继传则面朝墙壁,看着上面的奖状和那些灰黑的年画。

不一会儿,六姑就从那间房里出来了,她把他拉进另一间房,小声地说:“刚才那叫玲子的姑娘就在对面房里,我去把她叫过来,你们好好谈谈,记着,见面礼要给人家。这个姑娘算是百里挑一的,这不是我做媒的瞒天过海瞎蒙事,过一会你会看我说的是不是的。现在就看你的了,我要回去一趟,等会过来吃饭。我走了。”

六姑走了,他虽然说并不想真的跟这个姑娘谈恋爱,可一个人在这里竟也有些忐忑不安。他低着头想着对策,就听传来轻微的脚步声,他不由抬起头来,只见一个姑娘在盯着他看,见他也看着自己,脸一下就红了。

姑娘手里捧着一杯茶,走到他面前说:“你用茶。”

他微笑了一下,小声说:“莫客气。”

他细打量了一下她,模样还算俏,但也不是六姑所说的那样百里挑一,比子菊差远了。他在心里笑了一下。她见他笑了,也轻轻笑了。

他想把早已想好了的话说出来,让她认为他有些傻,让这事不了了之,然后早些打道回府。可是话到嘴边还是咽了回去,他不想让六姑拿他这事到处去说自己傻。沉默了好一阵子,他觉得事已至此,只能将计就计了,管不了那么多。就在这时,两只白鹅“嘎嘎“地从门前过,他朝外瞅着,那姑娘见他朝外看就也跟着往外瞅了一眼。

“哟,你们这里的鸡怎么这样大?颈子也这么长?“

她笑了起来,随即忍住笑,说:“你们那儿没有这个吗?”

他很认真地摇了摇头。

她含讽地笑着说:“你们那儿的人都是洋人,当然不认识这个。”

“洋人”当然不是说“外国人”的意思,而是说“呆傻”。

他把茶杯盖打开,看着上面浮着的茶叶惊叫一声:“哎呀,这里面有草,这能喝吗?”

她似乎是明白怎么回事,脸一下红了,心里因屈辱而愤怒,但她低着头没作声。出于礼貌,她接过茶杯说:“我去给你换一杯。”

他看着她的背影,偷偷地笑了。

姑娘又端着一杯水进来了,他接过水故意朝杯里看了看,似乎这才放心地喝了一口。

姑娘轻轻地叹息了一声,他还是装作没听见似的问道:“我听说你们这里红苕一个几十斤重,是不是的呀?”

她“卟哧”一声笑了,心想他是山外边的人可能不晓得,便诚恳地说:“哪有那回事,一般斤把,大的倒有几斤重。”

“你家有几个人呀?”

她沉默了半天说:“我爷姆妈就我一个人了。”

“再没别人呀?”

“有一个弟弟不到一岁被人偷走了。”

他像是很同情地安慰道:“别难过了,他说不定就到好地方去了呢,说不定比你们家好多了。”

她轻轻点了点头。

他继续说道:“我们那儿也有好多小孩子被人贩子拐卖了。我倒想,我要是结了婚,就光叫媳妇生儿子,生了一个又一个,生一个我就卖一个,一个就值一千一万的,你看那多赚钱呢。”

姑娘一听这话,猛地转身跑了出去,他则捂着嘴巴狂笑起来。好半天也没见姑娘进来,他想:可能是躲在哪里哭去了吧。

过了好一会儿,他想他该回去了,下面不会有戏了。可就在这时,六姑灰着脸从外面进来了,她手里依然拿着烟,猛吸一口烟后,用手指着他说:“你是成心还是咋的,啊?你要是不想成事你就早说,省得我这么远爬山涉水地两头跑。你到底是想给我难看还是咋的?怎能那样说话呢,啊?”

他不想在这里跟她吵,便说:“谁给你难看?我不就是不会说话吗?至于你那么大脾气。”

她又使劲抽了一口,说:“那好,你要不是成心的,我还帮你一回,再要惹得人家生气,我可不管了,啊?”

他点了点头。六姑出去了,一会又进来说:“出去吃饭,吃了饭见我眼色行事。”

堂屋里摆了一桌子,不知从哪里来了七八个男男女女,还在你推我掇地客气着让座。

“你是长辈,今天该坐一席。”

“你是客人该坐一席。”

他们见六姑出来了,有人说:“让媒人坐一席,这个贵客陪坐。”

媒婆牵扯着一个小男孩,躲闪着说:“你们别拉我,我就跟我孙子坐在下首。”

“那哪成,今天的首席理所当然属于你的。”

六姑假意不好推脱地:“好好好,我就在上首,新姑爷就在我旁坐。”

六姑坐定后,把她的孙子抱在腿上坐着,陈继传挨着她坐下了。很快酒菜端了上来,玲子的姑父从六姑起挨个倒上酒,然后举起酒杯,说道:“来,我首先要敬六姑一杯。”

六姑笑呵呵地端起酒杯,说:“我要恭贺你们。”说罢,嘴唇象征性地在杯子上碰了碰。

玲子姑妈也过来敬酒,六姑也还是象征性地做了一下,刚要放下杯子,她孙子放了一个鱼丸子在嘴里,觉得很烫,便一下子吐在了她的酒杯里,酒水溅在菜碗里。

六姑骂了一声:“你个馋鬼,不晓得吹凉了再放在嘴里呀?像个饿牢里放出来的一样。”

刚骂完,玲子端上来一碗绿豆丸子,他又很快伸出一只手抢了一个丸子,丸子烫手,他一下丢在茶碗里,把滚烫的菜水溅了陈继传一身,他“呀”地惊叫了一声,随口便骂了一句:“烫死我了,你个丑裸日的东西!”

一桌子人你望望我,我望望你,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六姑的脸由红变白,又由白变红,她也一时不知如何处理,只是又在孙子屁股上拍了一巴掌,骂道:“你个不知事的东西!”

陈继传觉得自己太演过火了,便摸了一下她孙子的头,笑着说:“没事没事,你吃吧。我跟你闹着玩的。”

一桌人这才恢复了说笑。也就在这时,从六姑身下传来了那不雅的放屁声。由于她不敢放,只是放放停停,停停放放地有好一会儿,一桌子人都想笑,但都不好意思笑,而六姑却在此时拧了孙子一把,说:“你个小东西,真是的,吃饭也不消停。”

不料他孙子此时感到委屈,便大声顶嘴道:“你又要赖我,这明明是你在放屁!”

“哈哈哈……”一桌人终于忍不住大笑起来,六姑的脸红得像个猴屁股。

继传笑得要吐饭,他借故下了席,走到玲子的房间,对玲子说:“对不起,我先走了,你就跟他们说你看不上我。”

玲子没看他,有些伤感地看着远处,很通情达理地低声说:“我看得出你是不情愿来的,你一定有什么难言之隐,你走吧,我不怪你。”

这句话让他很感动,他对她一点头,便从她家后门出去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