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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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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实话,张汉年心里是有些不快,关于竹花的事他都清楚,可是这些事就怕人挑拨。他怕竹花看出来他心中的不快,便想打破尴尬地笑着说:“哎,你说这满村子的人都没有人来做这个事,人家会不会笑话我们呢?”

竹花轻叹一口气说:“我不晓得你是怕人家笑啥,要是怕你跟着我会让人家笑话,那你就回去,我一个人在这里弄。”

张汉年知道她误会了,便忙说:“不是那事,我是说人家会不会笑我们,这光秃秃的山地有啥弄头?你看这一大块地撮不了一箢箕土,除了石头还是石头。”

这是农业学大寨时开出的一块山地,它的代价是满山的树木。分给竹花的这块地每年出不了一担红苕,有人私下说,土里出的收成还换不来人出汗的盐钱。可是,现在分给了竹花,她心想人勤地不懒,一定会有好收成的。现在正是农闲了,就来把地翻一下,冬天雪打霜降来年虫害就少些。

竹花不再作声了,两把铁锨一下下地插入土里,发出阵阵沙沙声。

这时,张汉年见铁锨踩不进土里去,便高高地提起来,然后猛地往地上一使劲,只听“咣”的一声,铁锨碰上了一块埋藏在地里的大石头,震得张汉年虎口发麻,铁锨一下掉在了地上,疼得他手直甩。竹花赶紧过来捧着他的手查看着,心疼地责怪他道:“你也真是的,怎么不注意。好了好了,不做了,回家去。”

说罢,就要拉着他下山。

张汉年挣脱她的手:“我没事,把这干完了再回去。”

竹花嗔怪道:“还逞能,你看你手都红了要出血。”

“我也是插田种地的,还不至于那金贵。”

“你现在几年没下地干活,这地也有点欺生了。”

张汉年把袖口一卷,朝手掌上吐了一口唾沫:“我还不相信就输给你了。”

竹花哧地一笑:“啊,你是怕输给我了?输给我了就丢人么?”

张汉年笑着说:“你既然这么说,那我恭敬不如从命。”

他们一路下山来,刚到家门口,雪儿就窜了上来,双手搂住张汉年的脖子。张汉年笑呵呵地拍了拍她的头说:“你又有啥花花肠子?快说吧。”

她噘起了嘴巴:“你是贵人多忘事,你回家咋就不晓得帮我补课呢?”

他拍了拍自已的后脑壳:“哎哟,真是对不起我的大小姐。好吧,现在咱们就开始吧。”

于是,一家三口人围在小桌子边,竹花歪着头饶有兴致听他爷儿俩说着她似懂非懂的东西。就在这时,文水谷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直到他站在他们身后也没发觉。他轻轻地咳嗽了一声,这才把他们吓了一跳。

竹花一时不知说什么好,竟愣愣地望着他。

张汉年笑着问:“哟,是水谷大哥,你怎么来了?有事吗?快坐下来。”

雪儿望了她妈一眼,也轻声地喊了一句:“伯伯,你坐。”

说罢,麻利地把自已的板凳让给他。竹花这才回过神来,淡淡一笑说:“你坐吧。”

水谷搓了搓双手,有点难为情地说:“张医生,我想请你去给我屋里人看看病,还有亚元,这伢不知怎的,肿胖胖的,脸黄得一张纸似的,我找人看过也不见好。”

张汉年连忙起身:“好好好,我这就跟你去。你等我一下,我进去一下。”说罢就进屋子去了。

雪儿睁大眼问:“亚元哥哥病得狠吗?”

文水谷笑着摇摇头说:“不要紧,他好贱,过几天就好了。”

竹花无意瞅了一眼文水谷,发现他那么苍老,眼神是那么迷惘。她的心里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连忙低下头说:“你坐会,我进屋给你倒杯水喝。”

他语气淡定地说:“不用,我一会就走。”

她焦虑地问:“亚元是啥病?”

他叹息一声:“肾炎。”

她倒吸了口凉气:“啊?!那她又是得的是啥病?”

他知道她是指的谁,便答:“肚子疼得要死要活的,不晓得是啥病。”

她真的是为眼前这个男人难过了,也不自觉地叹了一口气:“真是屋漏偏遇连阴雨。”

他只是苦笑地摇了摇头。今天可是他们自那件事后,第一次说了这么多的话,他似乎有些兴奋。但他眼里的光芒随着张汉年的出现又暗淡下来。

张汉年提着一些药品走出来:“走吧。”

雪儿说:“我也要去。”

竹花忙拉住说:“以后再去……跟我一起去。”

(4)

张汉年跟着文水谷来到了他家。这间他熟悉的土砖房子,土砖被风雨剥蚀得像一堵历经了几百年的城墙,干裂得如同一个布满皱纹的老人的脸,那屋檐的檩子树漆黑,随时都要掉下来。一些蛛网像是在打秋千,瓦缝里积满了灰尘,上面长着一束束杂草,已经枯黄的叶子在寒风中瑟瑟发抖。不时有几片竹叶忽悠悠地飘过来,在台阶上堆积静卧着,从叶缝中看去,竟能看得到发着绿的黑色地面。

房子的右边新盖了两间,那还是腊容来之后帮着盖的,不然,孩子们都大了真不知道哪儿去睡。

张汉年走了进去,屋里似乎并不暖和,墙壁缝和那歪斜的后门缝里灌进来的风,如同一把把钢针扎人。从屋外竹林里传进来的竹叶簌簌的声音,就像两个偷窥的女人在低声议论着什么。不时传来几声鸟儿的呢喃声,让人感觉几分凄凉又有几分温暖。

他被文水谷领进一间房,在昏暗的光线下,他看到腊容浮肿的脸如同一张腊黄的纸。

腊容见他来了,欠了欠身子同他打着招呼:“你来了?真是不好意思,让你动步。”

他走到她床边坐下,一边从包里拿出听诊器、血压计之类的东西,一边说:“没事,你病了我也应该来看看的。”

腊容笑笑说:“那你太客气了。”

他一边给她量血压,一边说:“你感觉哪里不舒服?”

她叹息一声道:“头昏脑胀,浑身没精神。唉,我这病看了好多医院就是不见好。”

“慢性病就是这样,只能慢慢治,不要着急。”

“我咋不着急呀?家里的事也不能做,一晃冷了,伢们衣服鞋子都没做。我说要死就早点死,我不怕死,就怕这样死不死活也不活的拖累了水谷。他也是个遭孽的人,唉……”

他给她量过了血压,又将体温表给她夹在腋下,说:“你话可不能那样说,夫妻就像是你家竹林寒风里叫着的小鸟儿,彼此有个温暖和照应。”

腊容叹息一声说:“这夫妻都是缘分,你说,水谷当年有知识有文化,人也精明,哪个女人不喜欢他?可……”她看了一眼文水谷,又看了一眼张汉年,笑着说:“张医生,你可别在意,你和竹花现在是夫妻了,当年竹花人家都说是跟水谷过日子的,可不知咋回事,他们两个硬是没缘分,走不到一块去。”

张汉年心里“咯噔”一下,脸上发烧,心里一阵乱跳,他一时不知说些什么才好。

水谷暗地里瞪了她一眼,然后装着没听见似的,故意把脚下的一双破鞋踢进了床铺下,又抓起扫帚拿起撮,把地上的草渣扫进去,嘴里一边还在自我解嘲地说道:“她这一病家里真是一蹋糊涂,pi眼都能夹得起渣子来。”

张汉年也强装笑脸地说:“唉哟,哪个家里都干净不到哪去,不像城里地下是地板砖,也没草没鸡没猪,况且都是干的活也干净,那家里还能不干净?”

水谷说:“现在比以前还要脏,前天说要把集体的稻草分到私人,小队里的农具也要分到一家一户,你看,本来人住都这么挤,那些东西哪去放呢?”

腊容说:“你光顾着说话,去给张医生倒点开水喝呀?”

张汉年急忙说道:“我不喝,等你体温表看了后就走。”

腊容说:“现在见你一面可难了,我们几年不见面,好好说说话吧。”

他说:“我还是经常要回的,这不,我这不是说回就回来了吗?”

“现在田地都分到私人了,你在城里上班,家里的田地都甩给竹花一个人,她做得了吗?”

他也叹了口气说:“那有啥办法呢?”

“你就不能把她带去?”

“我倒是想把她带去,可她又能去做些啥事呢?我一个人的工资养不活几个人。”

腊容突然开了一句玩笑:“你不把她带去,她可是我们这儿有名的花牡丹,人年纪虽然说比不得做姑娘时了,但也还不大,你就不怕又把人家勾去了吗?”

真是哪壶不开偏提哪壶。张汉年感觉脸上的肌肉在抖动着,他干笑了两声,说:“是我的就是我的,不是我的,我整天看着也看不住。”

腊容哈哈笑了起来。

张汉年将她的体温表抽了出来看了看,对她说:“你血压体温都还可以,不过有时间还是要到医院进一步检查。”

他收拾了东西,匆忙地离开了她家,后面她在叫他,他也装着没听见。

山里人喜欢开玩笑,这玩笑并不能远离沮丧和不幸,但却是他们找到的一种释放内心情绪的方法。他们更多的是为了快乐,这与他们贫穷与否不相干,他们往往是用这种方式将陷入悲欢离合及失望之中的生活调整到舒适的状态中去。这就是他们的生活艺术。所以,越是苦难的地方,他们的笑声在你多几分思考的同时,也会更让你身心舒展。

但是,今天腊容的玩笑却怎么也显得不合时宜。与其说是玩笑,倒不如说是腊容心里的担心。

(5)

张汉年在家里待了三天,他准备回医院上班去了。竹花张罗着要给她做点好的吃,他拦住了她。

“你就别再忙了,坐下来,我们好好说说话吧。”

竹花笑了笑说:“哟,你今天是咋回事呀?搞得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

他说:“我有要紧的话跟你说。”

她瞪大眼睛,说:“你还有啥重要的话说呀?”

他吱唔了一声说:“我说了,你可别生气。”

她诚惶诚恐地坐了下来:“你有什么重要的事?你可别吓我。”

“我不是吓你,我今天是想跟你提个醒。”他清了清嗓子:“近来我发现人们都好反常。”

她盯着他的眼睛,声音都有点儿打颤了:“有什么反常的事?”

他觉得不好意思说,挠了挠头皮,半天不着声。

她急了,用手推了他一下:“有啥事你倒是说呀,我这心里慌得很。”

他下定了决心似地用力吐了一口气,说:“前天折秀英那话里有话来着,昨天腊容也莫名其妙地开那样的玩笑,我想这不是空穴来风,外面总会有些风言风雨的。”

她心里此时此刻有些冰凉,她没想到开明的张汉年今天突然又说这些话。她眼神有些迷茫,她看着门外冷冷地问:“她又说些啥事?”

他说:“他倒没说些啥,她只是说,你长得好看,会有男人来勾引你。”

她听了一笑,心里顿时轻松了许多,她伸出手来在他耳朵上揪了一把。自从他们结婚后,她可从未这么放肆过,今天这举动其实是向他传递着心中对他的无限爱意。

“你耳朵根子可真软,别人说什么事你就相信什么,那还得了?”

“我不是耳朵根子软,人家有些话说得不是没道理。”

“啥话有道理?”

“人家说:丈夫丈夫,只管一丈,远了就管不着。更何况是你这样好看的女人,换了谁都不放心。”

竹花心里有那么一点得意,她故意噘着嘴说:“嘿,你还是个大医生哩,比个农民老粗还要小心眼些,那你整天把你老婆拴在裤带上该放心了吧?”

“谁让你那经老?整天风里雨里风吹日晒、劳累奔波的咋就不见你老呢?”

竹花开心地笑了。试想:哪个女人不希望自已的男人这样夸自已呢?更何况他这样变着花样夸,她听着能不开心吗?

“那你说该咋办呢?把我接到城里享清福去?”

“我倒是有这个想法。你不知道,我两天没见你心里就想得慌。”

竹花听了他这话好感动,心里生起了一股柔情,眼里竟湿润了。她忙掩饰地伸出手来,将他的衣服领子袖口扯齐整,又在他背上拍了拍灰尘。

“我何尝不想到城里挨着你呢?可是,你那么一点工资,要养活一家人,还要供雪儿读书,能顾得过来吗?”

“你可以去摆点摊,做点小生意,现在政府鼓励人们搞多种经济。”

“哎哟,我可不愿意去丢人现眼。我看见镇上有几个老人在做生意,好像是做了见不得人的事一样,偷偷摸摸的,有人到面前来了,就生怕是当官的来了,吓得跟死人样。”

他哈哈一笑:“现在的人是被文化大革命搞怕了,过些时候就会好些。”

“再说,我一个妇道人家坐在路边,像是被人参观一样的,过来过去的人都要看看,那该几丑。”

“你要不愿去那也行,只是明年雪儿要读初中了,她的志向是考大学,我想把她送到城里中学读,那里教学质量比农村强些,她要努力一点,就肯定能考上大学的。”

她沉吟了一会,说:“那也好,但是现在不要跟她说,不然她会分心的。”

“我知道,等我把那里一切办妥后再告诉她。”

门前吴大爷在喊:“竹花,牛该喂草了。”

“哦,我就去。”她应一声,就准备起身。

他按住她,说:“我去吧,我去挑几担稻草放在那儿,免得每天要去挑。”

“别说傻话了,那牛也不知爱惜,吃不了就会糟蹋了。那畜牲也要吃新鲜的,放在它身边的隔夜的草也不大爱吃了,更何况是脚踏尿淋了的。”

他叹了一口气说:“我想我这一走,家里那么多田地,你咋样招呼得过来?”

她幽默地说:“你不是说我经老吗?这样我不老得更快,使你好放心吗?”

他嘿嘿地笑了,手在后脑勺上来回地搓着。(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