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以东偏南, 读书人常集于此。或以文会友, 或上书市买书, 大抵书卷都是从这里流出去的。
岑羽气质不俗, 衣着大方, 一见就像个读书人。才下马车, 在书市上走了两步, 就有人过来搭讪，“哎呀，公子, 您是想要买书呢还是来看书呢？”
买书？看书？光看不买？当然不是。
岑羽说，“先看再买。”
那人听出岑羽是来买书的，脸上更喜，手脚麻利替岑羽引路, “那公子要买什么样的书？经世策论，诗文古籍？”读书人都爱买这些。
那人不知不觉跟了岑羽一路，又不知不觉将岑羽引到一处书斋前, 岑羽踏进书斋，“这些都不买。”
岑羽走进书斋，左看看，右看看，发现书斋里要么是大部头, 他看不懂的玩意儿。要么就是薄薄简本，翻开一看……依然宛如天书。
那人又殷勤招呼，“经书、史书、百家论？公子, 您想要什么？咱们这儿可应有尽有。”
什么都有？
岑羽问，“有给小孩看的书么？”
那人一愣，“小、小孩？”
“嗯。”
“有、有的。”
虽然不知道这位年纪轻轻的公子怎么会要买小孩看的书，但那人依然热心推荐，“《三字经》、《千字文》、《百家姓》、《千家诗》，一本《声律启蒙》，一本《幼学》……公子可否说说那小孩今年多大年纪？我也好给公子做个参考。”
岑羽张了张嘴，“是……我自己要看。”
岑羽这句话一出来，那人脸上热切的表情顿住。书斋里其他文人书生以为岑羽是同道，从岑羽进来时，就若有若无注意他，这会儿一听也傻了。
空气一时静得可怕。
岑羽硬着头皮，“麻烦帮我把这些书都包起来。”
“啊、是、是……”那人恍神，回头去找专门包书的纸。
岑羽买完书走出书斋，三两个人在后头指指点点，“看着衣冠楚楚，仪表堂堂……可惜了，是个傻子。”
“唉，我原来还想找他讨教讨教诗文呢……”
傻子岑羽从书斋里出来莫名觉得盯在自己身上如芒刺一样的视线消失了，整个人一身轻松。他初来乍到是不知道，在那种高大上的文人书斋找儿童读物，还是他自己读，可不就是傻子么。
岑羽在书市上溜达两圈看看，也发现这个地方太高大上，适合江寒雪那种级别的。江寒雪要是来，肯定应付得绰绰有余，没准还能因为他的文采收获一票粉丝儿。
文盲岑羽找来找去，终于在一处书摊边发现了自己想要的浅显读物。
这书摊摆在这儿，也算是集体优雅书斋林立中的一股清流，非常接地气，岑羽见了感觉很亲切。
“公子想买什么书？”书摊贩子是个中年老大爷，长相和蔼，衣着朴素，挺博人好感。
岑羽说，“大爷，您这有没有什么小孩能看得懂的书……刚识字那种？”
吸收了前一回的教训，岑羽这回学聪明了，透露了学龄。
那大爷笑说，“有啊。”接着拿了两本薄本子递给岑羽。
岑羽接过来翻开一看，却是……连环画？！
这、这个朝代就开始生产连环画了吗？传说当中的小人书？真真给小孩看的小人书。
岑羽看着泛黄的纸页上黑白简笔勾勒的人物，旁边还配着寥寥数字。画风异常清晰简洁，人物形神兼具，看着看着，还挺有趣。
“大爷，您这画从哪来的？”岑羽看得还挺津津有味。
书摊大爷说，“这是我自己画的。”
岑羽一愣，从小人书里抬起头，“您画的？”
大爷点头，“是啊。”
岑羽心道，果然高手自在民间？
据他所知，他所生活世界的小人书在曾经某个时代非常风靡，而那个时代正是脱离某家姓进入百家姓的社会转型期。在那时，出版小人书其实是为了某种社会舆论影响效力。
但看这位大爷自己动手作画卖画，就可以知道此时的小人书影响力肯定跟那时不能等同而论。岑羽看看眼前这位大爷，两鬓斑白，心里明白这大概也就是为了谋生。
这卖小人书的中年大爷人挺好，除了自己的小人书，还给岑羽推荐了些时人所写的手札，多是些随笔杂谈，类似于后世的散文。文笔流畅且浅显易懂，又能学字，还能读点风土人情，对目前的岑羽来说简直比书斋里那些高大上的书管用多了。岑羽不考科举，着急多识几个字，这对他来说最有用。
大爷亲切，岑羽免不了跟人多聊两句。只是他在书摊前待久了，有人从他身旁路过，撂下一句，“哟，果然是个傻子啊。”
这话听起来轻描淡写，云淡风轻，可威力却是不小。岑羽耳朵一动，回头。
却见两个书生模样的人状若无意从他身后走过。
这一声“傻子”，时温、阿茗二人自然也听得清清楚楚，两人当下拦住那二人的去路。
只见时温面无表情道，“不知二位公子诋毁我家公子，是何意？”
那两人愣了愣，其中一个先回神，“诋毁你家公子？”他两眼无辜地看自己同伴，“我刚才可有说什么？”
这人吧，嚼人舌根时畅所欲言、无所畏惧，被当场揪住时又矢口抵赖，以正清白，几多矛盾。
时温沉下脸，“公子敢说不敢认，可有一点读书人的气节？”
读书人珍爱羽毛，最听不得别人说自己没气节。但眼前这一个却非同一般，他不怒反笑，“好，就算我当真说了又如何？我指名道姓说谁了？你怎么就着急承认我说的‘傻子’就是你家公子？”
好一个伶牙俐齿，给时温挖了个坑，也给岑羽挖了个坑。可惜这张嘴却用错了地，否则他随机应变，岑羽还觉得没准有机会成为像江寒雪那样的可辩之才。但拿这人跟阿雪比，一个天上的云，一个地里的泥。
“时温。”
那头岑羽从书摊边转过身，却是看也没看那两人，只对时温说了一句，“鸟兽不可与同群。”
开玩笑，他高中的时候好歹也背过一点点孔孟，装个逼还是会的。
鸟兽聒噪，叽喳乱语，你好好一个人跟它计较，不显得掉档次么？
没错，岑羽的话用到这里就是这个意思。而且，同样不指名道姓，反将一军。
适时的反击还是要的，不然让别人误会自己是个傻子可不好。
岑羽说完也不再看那边，又转回书摊和老大爷说话。
最有力的反击，一是无视，二是冷漠。
岑羽这回可把这两个发挥得淋漓尽致。
那头骂人的书生反应过来，再见那傻子居然摆出一副骄矜高傲的模样，对他视而不见。他原本见这人出门侍从带俩，就已然有些眼红。而岑羽进了书斋，文人云集之地讲究抱拳施礼，岑羽却半点没有这个自觉，就是骄矜自傲。身在这个圈子里，谁有一点才名，谁就为人奉承。有的人自问有才，却遭人无视，心有不甘，又想惹人注意。可岑羽却不识泰山，他能放过岑羽？
但多半会这么想的所谓“读书人”，才名也高不到哪里去，却对别人的尊重有种莫名的执着——就是虚荣。
但岑羽哪里懂得这些“读书人”心里的弯弯绕绕？买个书还能得罪人？简直莫名其妙。
骂人的书生看一眼买地摊货的岑羽，又嗤笑一声，“只知买小儿读物，还说是自己看，现在又跟个地摊老头谈头论尾，你说傻不傻？”
岑羽翻书的手一顿。
书生的同伴闻声也忍不住笑出声，两人就这么携手，撞开时温、阿茗二人，双双往远处而去。
“主子。”时温、阿茗心有怒意，只等岑羽一声令下，就能上去把那俩踹翻在地。
岑羽停下的手又翻了起来，漠不关心，“无妨。”
书摊的中年老大爷看岑羽的目光有些赞赏，“年轻人有度量，不招惹事端。”
哪知道岑羽这边话音一落，那边就传来一阵骚乱动静，还有……嗷嗷叫唤？
这声音，有些耳熟？
岑羽侧目望去，可不正是刚才莫名其妙嘲讽他的两个书生……
岑羽一双眼睛微微睁大，但见一双马蹄高高扬起，后蹄着地，在空中几乎弯成新月状。
马蹄之下站着两个人影，正是那两个书生。而马背之上坐着个白袍锦衣人，及时勒马，不至于伤了两条命。
马上之人长睫微垂，面色冷淡，说了一句，“蠢马，跟鸟兽胡闹什么？”
两个书生吓得面色刷白，僵在那里一动不动。
那人朝岑羽这儿看过来。
岑羽一惊，怎、怎么又、又是他？
作者有话要说： 1.真正的读书人不是这样的，这两个路人狗……是电是光是奇葩是唯一的智障。
2.《三字经》、《千字文》、《百家姓》、《千家诗》，一本《声律启蒙》，一本《幼学》取用我国古代蒙学，用在架空文里，希望不会引起大家的反感。《幼学》来自《幼学琼林》，改了两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