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错小说网 > 武侠小说 > 朱颜辞镜剑如故 > 红尘江湖(七)全文阅读

红尘江湖(七)

秋风起,落叶飞舞。夕阳下的驰道上,一辆马车慢悠悠地走过。

马儿累了,停了下来,赶车的玄藏便从车厢后面取了些豆饼喂了喂马,又给这两匹牲口喝了点水,而后撩开马车的帐帘子,往里面看了一眼。

玉涟心正躺在铺了柔软床垫的车厢里,雪白的长发散在枕边,面色一点血色都没有,时不时会传来沉重的喘息声,声音颤抖,破碎,好像快要死了。

在她枕边,那几把兵刃安安静静地躺着,它们像是知道自己的主人身子难受,不忍打扰,这一路上,都没有发出擦碰的声音。

玉涟心缓缓睁开了眼睛,伸出自己修长白皙的手来看了看,见手上干干净净的,平静地问了一句:“谁给我洗的手?”

玄藏在车厢外说道:“我洗的。”

玉涟心长舒一口气,在床垫上翻了个身,侧着身子卧着,说道:“我身上的药,也是你上的?”

“是……”玄藏道。

玉涟心的脸上没有一点表情,眼皮耷拉下来,长长的睫毛盖了下来,那上面挂着细碎的难以察觉的水珠,不知道是冷汗还是泪花。许久,她颤抖着声音说:“你都看见了?我的……躯体。”

“看见了,”玄藏摊着手说道:“没办法的事,总不能闭着眼给你敷药吧。”

“好看吗?”

“一具皮囊而已,有什么好看不好看的。”

玉涟心惨然笑道:“在你眼里,我早就是一具红粉骷髅了吧?”

“镜花水月,色本是空,于我而言,你也好,拉车的马儿也好,本质上都是一样的,无所谓美丑。老衲早已经无喜无悲,无欲无求。”

玉涟心道:“是吗?无欲无求?真的无欲无求?那腰果鸡丁呢?”

玄藏道:“这……你要说腰果鸡丁我可就不困了啊,我就爱吃腰果鸡丁,腰果过完油放嘴里一咬,嘎吱吱嘎吱吱倍儿香……”

玉涟心美目含怒,拍了一下车厢道:“住嘴!”

玄藏讪讪地笑了一声道:“没控制住。”

玉涟心翻了下白眼,说道:“好家伙,要不是后面那一段,我还真以为你修成正果了呢,听着好像得到高僧似的,敢情是装的啊,咳,咳。”

“你没事吧?”

玉涟心的声音变得微弱下去,道:“你看我像是没事的样子吗?”

“你明知道他们是要杀你的,为什么一开始还要手下留情?斩草除根,这不是你一直以来信奉的话吗?征西的时候,你可是成百万成百万的屠杀啊。怎么现在心软了?”

“不知道……”玉涟心抱着卷起来的被子,左腿跨了上去,把被子衬出一角垫着自己的脸,就昏昏沉沉的将要睡去。

“天将晚,这荒郊野外的,也没个住宿的地方,你被子盖严实点,别让风呲着。”

“玉涟心?”

玄藏撩开帐帘子,看玉涟心骑着被子入眠,无奈地笑了一下,把一旁的狐嗉大衣抻出来盖在玉涟心身上,说道:“怎么跟个孩子一样。”

玉涟心昏昏沉沉的睡去,过去的种种,化为梦境,冲击着她的大脑。

“玉涟心,你还不从实招来!”

“我真的没有偷秘籍!”

面对千鹤派众人的质问,玉涟心的辩解显得格外苍白无力。

就在前两天,玉涟心跟石信手底下的几个歪瓜裂枣又打了起来。

石信这个人,人性就挺次,有他这种师父,您琢磨他那徒弟能好得了吗?掌门邵阳说尹清玄品行好,那不是他真好,那是他演出来,实则背地里,这就是一个混蛋,如果不是混蛋,他能跟着他师父一起无中生有陷害玉涟心吗?要知道千鹤派的私刑加上礼教对女子的约束,这两叠一起一并加在玉涟心身上,那处罚是相当恐怖的,这也就是王朝末年,礼乐崩坏,没多少人还在意礼法了,要不然玉涟心都活不到下山,后来高皝一上台,重用鱼璇玑,这礼法彻底就被人们抛弃在脑后了,现在云朝的女子就不用受那些无端束缚,活得很轻松,也不用担心自己一个不小心就要被处死。当年在东齐国,那女人结婚之后都得穿一种特定的鞋子,穿上之后,脚尖点着地,没有几个人能穿着这种鞋走路,这什么意思,就是不让女人乱走,随意出门,必须在家里待着,像叱云明月这种栖身江湖的,当年在东齐过,没少被那些老顽固口诛笔伐,要不是打不过她,那些人早就把她生吞活剥了。

玉涟心会跟石信徒弟大动干戈,还是因为那几个匹夫竖子不干人事,看玉涟心长得好看,身材也好,就动了歪心眼子。千鹤派上下就两个女人,一个叱云明月,另一个就是玉涟心,叱云明月这大辈他们不敢动,也打不过,就想欺负玉涟心这小辈,谁成想玉涟心脾气不好,这几个货刚调戏她没两句,这边一个边腿就上来了,一脚搂下巴上,直接踢躺下一个,另外那几个人一看,这都动上手了,自己也别看着了,就也上手开打,没过去几招,就都躺下了。

这群小子跟着石信,别的本事没学多少,就学欺负人的本事了,让玉涟心三拳两脚,全给揍躺地上不动弹了,正赶巧,尹清玄从这路过,看见这一幕,就问玉涟心怎么回事,玉涟心把之前的事一说,尹清玄这脸可就掉了,心说这几个小子这不像话啊,哪儿能干这事啊,就把这几个货给叫起来,拽了回去。

回到石信那,把事儿跟石信说了,石信正琢磨怎么害人呢,一听玉涟心把自己徒弟打了,眼睛骨碌碌一转,说:“有办法了。”

他一打早就看玉涟心不顺眼了,那时候他跟吟花殿的人谈叛变的事,正好撞见玉涟心了,玉涟心是不知道这两人说什么了,可他往心里去了,这种事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为了避免出岔子,他就开始想办法把玉涟心弄死,毕竟只有死人的嘴才最严实。正好这时候,得知玉涟心把自己徒弟给打了,他这损招来了,招呼尹清玄过来,让他栽赃玉涟心偷秘籍。

而后,就有了武阳崖上的一出。

当时在下面起哄的,还有一个桓玉书,这桓玉书要是不火上浇油,玉涟心不至于撕自己衣服,她不撕衣服,就没后面这些事了。

最后玉涟心被判了个三刀六洞,千鹤派用这刑,用的刀可不是小刀,是那阔刃大刀,那刀身三寸宽,刀背跟小姆手指那么厚,甭说三刀,一刀捅进去人都受不了。为什么叫三刀六洞呢,每一刀都得把这个人扎穿了,三刀扎出去,正好前面三个后面三个,这叫三刀六洞。玉涟心看着刽子手拿着那阔刃大刀上来的时候,心一下就跌入谷底了,浑身血都凉了,整个人脑子空了,万念俱灰,心说完了,活不了了,我死了没关系,我师父她孤零零的一个,回来之后看见我死这儿了,她得是什么心情,要按她那脾气,还不得把整个千鹤派给灭门了啊。这会儿正想着呢,一刀,噗!捅进去了,一瞬间玉涟心就觉得自己这腔子一凉,有股凉风进来,而后就是疼。刽子手拔出刀来,准备捅第二刀。这三刀都捅完了,她要是还活着,好,按礼法的刑罚,给她钉死在木桩子上,钉死可不是直接把她一下给拿大签子穿心脏,一下把她杀了,是往无关紧要的地方钉,让她一时半会儿死不了,然后,把她往太阳底下一晾,让她慢慢死。玉涟心看着刽子手手里那口大刀,心如死灰一般,祈祷着“快一刀弄死我吧,我不想被折磨。”

第二刀举起来,还没往里捅的时候,传来一声“住手。”

玉涟心看向来人,那一瞬,她眼中泛起了光,看到了希望。

“师父……”

“师父!”玉涟心勐地睁开眼睛,全然不在乎身体上的疼痛,腾地一下从缓慢前行的马车里坐了起来,看了看四周,而后用手抓了一下头发,发现头发都被汗水浸透打绺了。

“出了这么多冷汗……”玉涟心扶着额头,而后身子一软,再度躺下,外面玄藏跟她说道:“你又梦见你师父了?”

“是啊……”玉涟心浅浅说道,“我梦见了我下山前的事,我被他们诬陷,受刑,而后,我看到师父她来了,我看到师父她来救我了,她像天神一样,拯救了我……”

“你太想念你师父了吧?”

“我二十多年没见到她了,你叫我怎么不想她?”

“我就不挂念我师父,哈哈,因为挂念也没用,他那个家伙,最不喜欢别人想起他来。”

“认识你这么久,却不见你想你的师父,话说你们两个到底是怎么相处的啊?”

玄藏笑道:“我师父啊,哈哈哈,我和我师父之间,可就不像你和你师父关系那么好了,他一直拿我当垫背的,遇上事,直接就把我甩了,自己颠颠跑了,再不就把我祭出去当挡箭牌。”

“听上去好像很欢乐啊,你们都遇到过什么事啊?”玉涟心堆碎在车厢里,身子蜷着,笑吟吟地看着玄藏。

玄藏说道:“我给你说个我们师徒好玩的事昂。”

“有多好玩?”玉涟心绕有兴致地看着玄藏。

玄藏道:“我师父当初,领着我云游天下,一边教我武艺和佛法,一边四处赚银子赚饭吃,那时候有一次,我还小呢,他接了个活,一个大户人家办白事,他呢,给人家做丧宴。”

“你师父还有这手艺呢?”

“那当然了,他因为做宴席这个事被官府逮进去过。”

“啊?做顿饭能让官府逮进去?那你师父做饭得挺难吃啊,搞得人家都报官了。”

“不是难吃,我师父做饭好吃着呢,他进去是因为,拂。”

“拂?”玉涟心疑问道。

“过去有句老话嘛,厨子不偷,五谷不收。”

“这可是句老话了。”

“这就叫拂。”

“这不就是偷东西吗?”

玄藏道:“不是你理解那个,就是做饭呢,我师父,来根香菜。”

玉涟心道:“一根香菜就逮进去?这确实有点严苛了。”

“一片姜。”

“一片姜能算什么啊?”

“一块冰糖。”

“不值钱。”

“一小撮咸盐。”

“你师父口重。”

“胡椒粒。”

“这没通西域时倒是贵点。”

“青铜鼎。”

玉涟心吸了口气:“嗯?”

“铁锅。”

“铁锅?”

“风箱,冰鉴,温酒的皿,夜光杯,桌椅板凳,胡床,烤肉的炉子……”

“我的天呐,没有他不要的?”

“还有呢,房顶子,窗户,门,小婢女。”

“婢女都拂啊?”

“那老员外来吃饭时哭了,说:我记得我们家有厨房啊!”

“好家伙,夷为平地。”

玄藏道:“就因为这点东西,判了八个月。”

玉涟心道:“八个月不多,真不多,要我就得拿大炮轰他了。”

“什么话这叫。”

玉涟心用胳膊支着自己,侧卧在车厢里,面露喜色,笑道:“哎,玄藏,你师父挺好玩啊,还有没有段子让我听听?”

玄藏道:“段子嘛,自然还有我跟他云游四方的时候,每天都是段子。”

“难怪你整天嘻嘻哈哈的。”

“也难怪你总是苦大仇深的。”

玉涟心眼神暗澹下来,说道:“我和我师父之间,就没有这么可乐的事情,尤其是我十六岁之后……我的生活整个都变了。”

玄藏道:“别想太多了,你伤得那么重,还是要以休养为重,别那么劳心劳神的。”

“咳,咳,也是……唔,好久,没这么痛苦过了,我感觉自己,好像真的快要走到尽头了似的。”

“别说那些有的没的了,你且死不了呢。”

“是吗……借你吉言。”

玉涟心往旁边一仰,继续躺在床垫上,左手背贴在额头上,跟玄藏说:“你不许往里面看哦,我要换一套衣服,这套被冷汗浸透了,箍在身上怪难受的。”

玄藏笑了笑说道:“谁稀罕看你啊,一身肌肉块,四棱子起筋线,挡住上面那两坨你就是个爷们啊。”

“去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