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五，上元节。
对于人们来说，一年里最大的事儿，就是上元灯节，人们吃着油锤，喝着羊汤，携妻伴子去看花灯，告慰着一年的辛劳。
不过，总有人回不去家。
一望无垠的荒原上，一匹高头骏马整低头啃食着枯草，草地上坐着一个武将，身着鱼鳞甲，左右胳膊上的披膊上扣着青铜的兽吞，凤翅兜鍪被他搁在一旁，一柄长枪插在地上，古铜色的枪头在太阳下反着金光。
将军依依东望，望着那座城，还有那个拉着他的手，将那杆长枪交给他的女孩。
“将军，看起来，您似乎有些心事啊。”
空旷的荒原上，迎着那将军，走来一名女子，年纪不大，长相甜美，穿着西域风情的华丽衣裙，头披着薄纱，金玉小珠编成的流苏遮住了她的下半张脸，露出一双清澈如湖水的碧色双眸。
“哥舒姑娘……正月的天还很冷，你穿这样会受凉的。”
那女子道：“我不怕。”
将军道：“曾经也有一个女孩，像你一样，即便天上飘着雪花，她也不愿意穿太厚，她嫌那样活动不开。哈哈，后来有一次，把她冻得一直流鼻涕，那个样子太滑稽了，她才多加了一件短袄。”
“那个女孩，是将军您的恋人吗？”
“也许是吧……但现在可能不是了，因为我们之间的身份，已经相隔太远了，无法逾越……”
“她很高贵吗？”
将军道：“这个天下没有人会比她更加高贵。”
“你回忆中的那个女孩，是现在的皇帝吧？”
将军点点头，说道：“对……就是她，她已经登基了，就在几个月之前，而那时起我就知道，我们之间已经不能像当年那么疯那么闹了，我们都长大了……”
太阳偏西，天边像火烧的一样红，苍蓝与澹灰色衔接着，连起那幽邃的穹顶，而此时的洛京城，天已经黑了，太阳落下，月光罩着整座城，成千上万的花灯升上天空，方圆百里皆见光明，连月亮都显得暗澹了。
东风夜放花千树，用来形容洛京城上元灯节的盛况，再合适不过，而灯火阑珊的角落，曾经那个带着将军跑边洛京城的女孩，正喟然长叹，感慨自己韶华渐逝。
“我在西域长大，从来没见过大云朝的洛京是什么样子，”那有着碧玉般双眸的哥舒姑娘对披甲的将军说道。
“洛京，熙攘繁盛，光耀万年，天底下没有比洛京更伟大的城市了。每年的这一天，家家户户点上花灯，整个夜晚亮如白昼，夜市直到三更闭，才过五更复开张。大家都带着蓬勃的朝气，每个人脸上都带着笑的，走出去，可以自豪地跟别人说，我是洛京人。”
“曾经我的家乡，也有一座繁华的城市，但是它被云朝的大皇帝摧毁了，毁得干干净净，可是我并不感到难过，因为那座城的繁华，和我没有关系。我们这些舞姬，成全了它的繁华，它的繁华却不属于我们，只属于贵族老爷，而我们，最后只会徒留一具媚骨，被扔在肮脏的渠沟中。”
将军看向那西域女子，她才十六七岁的样子，眉眼间却刻上了沧桑。
“现在你是云朝的子民了，你想到洛京去吗？”
“我不想。我想一直侍奉在将军您的左右，哪怕，您的眼里从来都没有我。”
“你有大好的年华，何必这样浪费自己的青春。”
“我不恋权财富贵，只爱英雄。”
将军笑道：“我可不是什么英雄，我只是一个一直追逐名利的可怜虫罢了。”
初云四年的九月初十，刚刚取得了武状元的赵昀从一张绵软的床榻上醒来，他环视四周，只见这里面装饰得古色古韵，朴素雅致，床榻边摆着青铜铸造出来的兽形镂空香炉，正徐徐地冒着青紫色的烟，自己那武状元的大红袍被挂在一边的架子上，发髻是散的，他抓着头发，回忆昨晚的事，却只记得自己跟赵谦喊了几嗓子，后面发生了什么，就不清楚了，再往旁边一看，被子是鼓起来的，他额头冷汗直流，推了一下，里面传来一声：“别烦我，睡觉呢。”
赵昀怯怯地说了一句：“帝姬？”
“啊？”玉清童揉着眼睛坐起来，看见赵昀在自己的榻上躺着，“啊”了一声，而后推了他一下说道：“你怎么在这儿啊？”
“我不知道啊，我昨晚上干什么了我都不记得了。”
玉清童抓着脑袋努力回想，而后说道：“没事儿了，我想起来了，是我给你弄回来的。我把你撂这儿之后，我也挺不住了，就昏过去了。”
“这，帝姬殿下，这太失礼了，请帝姬恕罪。”
玉清童摆手道：“不叫事儿，不叫事儿，我去让下人做些早点，你去洗把脸，精神精神，今天皇上应该要召见你。”
“哦，”赵昀答应着，从榻上下去，穿上鞋子，就去洗脸梳头了，玉清童看了一眼自己下边，喃喃道：“还好，还好，没做什么出格的事，这要是被娘知道，肯定得大嘴巴抽我。”
一转眼就到了上午，作为武状元的赵昀来到皇宫，接受皇帝玉涟心的召见，在金殿之上，玉涟心看向穿着正红色圆领袍，头戴乌纱帽的赵昀，笑道：“武状元，看来昨夜应该过得很愉快吧。”
赵昀支支吾吾道：“回，回陛下，学生昨夜只是与朋友在路边酒肆对饮了几碗粗酒，仅此，而已。”
“这是你的私事，朕不会多管，不过还是要注意点，不要因为喝酒误事。像你这个年纪，应该注意点身体，养成个好习惯才是。你在京城可有宅第？”
“回陛下，学生并无宅第，只于城郊有一小院，与父亲和弟弟同住。”
“哦，城东有一处以前东齐某个贪官留下来的大宅子，叫梅园，朕把它赏给你了，以后那里就是你的宅子了。”
“谢陛下。”
“现在天下太平，倒没有什么战事，赵昀，你这些时日，可以在京城中尽情玩乐，只要别闹出大事来就行。你要记住，莫要离京城太远，否则出现急事，召你不回，朕要生气的。”
“是，学生遵旨！”
玉涟心摆了摆手说道：“来人啊，送钱二十万，帛百匹，侍妾二十，到武状元宅里。”
一旁的宫人说道：“奴婢领命。”
赵昀一听，跪地拱手道：“陛下，这赏赐太厚，学生未立尺寸之功，不敢贸然领赏。”
玉涟心道：“别推三阻四，朕讨厌跟人磨烦。你是家里的庶子，一直不受待见，想来日子也不好过，手里无甚钱财，作为一个男儿汉，手上没有钱怎么能行？你跟我的女儿在一起，她堂堂大云朝的帝姬，未来的皇帝，你就领她去喝路边的粗酒？”
赵昀冷汗直流，俯首道：“学生，知罪。”
但他心里想的则是：“原来所有事都瞒不住皇上的眼睛，看样子，昨夜有暗哨一直在跟着。”
“我那女儿的事，我不想多管，她喜欢交什么样的朋友，跟什么样的男人恋爱，这我都由着她，不过，她可是我的掌上明珠，你想跟她交往，总不能一直让她跟你混在勾栏瓦舍里吧。你现在是状元郎，以后是大云朝的将军，不管你是清廉也好，高风亮节也好，总得让自己体面一些是吧。这样才配得上大云朝的储君。”
“学生，明白。”
“她喜欢喝葡萄酒，吃蘸着西域香料的烤羊肉。衣服她最爱的是兽皮的大衣，还有长筒的靴子，她喜欢收藏一些兵器，喜欢把铠甲一整套一整套地摆起来，这些，你都记着点。”
“学生记住了。”
“嗯，下去吧。”
玉涟心摆了下手，让赵昀退下，自己靠在龙椅上，长叹一声道：“唉，女儿大了呀。”
出了皇宫，只见玉清童已经打扮好了，牵着两匹白马，在宫门口等着赵昀，见他出来，就两步到了他面前，把高高束起的马尾一甩，凑到他脸前道：“我娘跟你说什么了？”
“陛下她，她说，以后要让我做将军，征战四方。”
“没啦？”
“还赏了我一堆东西，哦，还有二十个侍妾。”
“二十个？我娘怎么想的？竟然赏这么多，”玉清童不可置信道，而后眼睛一转，跟赵昀说：“算啦，先不说这个了，你今天想好要去哪儿了吗？”
“我想先回家一趟。”
“好，我陪你去。”
城郊的赵宅里，赵谦正郁闷地坐在正堂里，一旁的正妻不满地说道：“现在怎么办啊？你那个儿子长本事了，成了武状元了，这就开始不着家了，他是没把你这个当爹的放在眼里啊。”
赵谦道：“哎呀，我能有什么办法，昨天跟他在一起的是帝姬殿下，那是当今陛下的掌上明珠，我敢在人家面前放肆吗？”
“他怎么就那么好运，能傍上皇亲，实在不行，把他弄死，让哲儿顶替他去当武状元，反正他们两个都有你的血，模样差不多。”
“休得胡言！你当朝廷是什么了？想要把当今的武状元调包，你也太低估那些影卫了，我劝你说这些的时候小点声，小心被影卫听了去。”
家里下人这时走过来说道：“老爷，夫人，大少爷回来了，身边还有一个漂亮女人。”
“这不用说，肯定是帝姬，你啊，记住，态度千万要好，可不能惹了帝姬，知道吗？”
“哎呀，我知道了。”
赵谦和正妻从里屋走出来，到了院子里，身穿状元红袍的赵昀俯身三拜，赵谦扫了一眼玉清童，就赶忙低下了头，拱手道：“草民见过帝姬。”
玉清童点了下头，转而看向赵谦的正妻，那个老女人正一脸不服气地撇着嘴，玉清童听赵昀说过他们家里的情况，也知道这正妻是什么人，就没搭理她，而是对赵昀说：“赵昀，你不是有话要对家人说吗？”
赵昀拱了下手说道：“父亲，孩儿如今高中，陛下赏赐了孩儿一套宅第，从今天起，我便搬到新宅去住了，不打扰您二老和你们的宝贝儿子了，以后也省的我们互相看着心烦，落个清净自在，挺好的。多余的话我也没有了，你们自己保重，我走了。”
说罢，赵昀转身就要走，被赵谦大喊一声：“小子你站住！”
赵谦走上来指着他说道：“你这是什么意思？你这就不要这个家了是吗？”
“你们拿我当过自家人吗？你知道我爱吃什么，喜欢什么吗？不就是因为我娘她身份低微嘛。哼，现在我是武状元了，我会成为大云朝的名将，建立一番丰功伟业，我会封侯拜将，我会一直做到让天子给我开府仪同三司，给我加九赐！而你们，就一辈子在这泥坑里呆着吧！”
赵昀的一番话，彻底把这点关系，断了。
“清童，我们走吧，你想去哪里玩，我都陪你去。”
“好啊。”
当着赵谦的面，玉清童拉住了赵昀的胳膊，笑着从院门里走出，骑上了白马，一骑绝尘，不再回头。
因为回头看去，也没有值得看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