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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执剑人(二)

十一月廿三,皇城,上清宫。

元子悠像是一尊凋像,呆呆地坐在龙床上,旁边的香炉冉冉升起一缕缕的紫烟,他却像是闻不到这烟气似的,反复地用鼻子吸着。因为尔朱云烈的缘故,他的后宫里迟迟没有妃嫔,以至于他每天都要搞一些常人看不懂的操作来消磨时间。

忽地,门口的太监拉长音道:“大宗伯宇文释求见!”

元子悠道:“让他进来。”

宇文释拄着一根拐杖,颤颤巍巍地走了进来,向元子悠行了一礼道:“微臣参见陛下,吾皇万年。”

“大宗伯,今日见朕,有何要事?”

“回陛下,臣近日听闻,陛下在谋寻江湖人士,想要去铲除尔朱云烈,臣以为,此事不妥。”

元子悠一下坐直了身子道:“不妥?”

“陛下,那些江湖人士,性格古怪,长期以来不与朝廷打交道,他们这些人是不会忠心于陛下您的,与之相反,他们说不定还会想要推翻帝王的统治,您无论是许以重利,还是威胁强迫,成效都不理想,臣说的,没错吧。”

“的确,未见成效。”

宇文释道:“这就是了,愿因在于,他们和尔朱云烈没有利益冲突,所以不会对尔朱云烈有多少恨意,自然就不会认认真真地去杀尔朱云烈。陛下要找人,应该去找同样恨尔朱云烈的人,有着共同的目标,即便没有重金相许,即便没有威逼利诱,他们也会毫不犹豫地去协助陛下。”

“那么,宇文爱卿,朕应该怎么去找这种人呢?”

“陛下,此前臣一直未曾进言,皆因尔朱云烈在朝,此时尔朱云烈远在北境,且身负重伤,臣可大胆的来见陛下了,陛下,现如今,尔朱云烈在西魏全国,打压地主豪强,强分田地给贫农,已经让这些人心怀恨意,而且她又大力度的剿匪,国内诸多盗匪皆对其恨之入骨,现在,只要陛下您一句话,这些人就会为陛下所用。”

“地主豪强?能有多少势力?能跟尔朱云烈抗衡?”

“陛下,您可知为何我西魏的人口总是不多吗?”

“为何?”

“因为,许多没有土地的人都归附于地主豪强,成为隐户,他们的户口,自然是查不到的,这些人成为了佃客,他们给地主豪强耕地干活,而地主豪强则为他们提供庇护,免于被盗匪流寇袭扰,同时,地主豪强们也会从中选出精壮之人培养成部曲,作为保护他们自己的私人武装,陛下,这可是一支能够为您所用的大军啊。”

“如何为朕所用?依你所说的,他们效忠的该是他们的主公,而不是朕。”

“这些人,他们虽然在地方上有势力,但终究没能入仕途,没有爵位,始终是低于公卿一等,陛下,您只需要下一道圣旨,愿意为朕带兵讨伐尔朱云烈的,皆赐予封地和爵位,给了他们名分,他们自会为您卖命,同时,尔朱云烈的举措动了他们的利益,他们一定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爱卿一番话,令朕茅塞顿开啊,是朕的路走错了,可惜的是像你这样的忠臣却被那尔朱云烈压制着,在朝中不能畅所欲言,宇文爱卿,待成功诛灭尔朱云烈后,朕就给你加九锡。”

宇文释叩首拜谢,在元子悠看不见的死角,他露出了森然的笑。

元子悠终归是太年轻了,他徒有一颗帝王之心和一腔抱负,却没有那个才华和驾驭人臣的能力,因此屡出昏招,屡次失败,只因为他总是把人想得简单,他以为用威逼利诱可以让玉涟心为己所用,他以为靠点小手段就能让叱云明月成为人质,他还是接触的人太少了,看不到人心有多么复杂。

西魏国,凉州敦煌。

十一月的秋风中,匠人们依旧在石窟之中绘制着大气磅礴的二十四诸天像,鲜艳的朱砂与石绿交错着,一部人用刷子沾着颜料涂着,另一部分人在研磨着朱砂矿石,再用胶把磨好的朱砂粉末调和成膏状,装在一个个的小碗里。

工匠们的主人贺拔山岳正捏着胡子看着面前的壁画,神情露出一点赞许,对正在上色的人说道:“老田呐,你现在上色的手法越来越好了,一点飞白都没有了。”

“大人,您现在的脾气也好了不少,搁以前肯定要开始催我快点涂,快点涂。”

“哈哈哈哈哈,”贺拔山岳爽朗的笑了,说:“先停停吧,开饭了。”

一众伙夫挑着几个大桶进来,掀开盖子,肉香扑鼻,都是用西域香料卤好的上等牛肉,还有几坛子美酒,是贺拔山岳珍藏多年的,如今都拿给了这些工匠。

老田看着酒和肉,眉头一皱,说道:“大人,不会是要打仗了吧。”

贺拔山岳道:“是,皇帝下了旨意,要讨伐尔朱云烈,只要参与了的,都有封地和爵位,你们立了战功,也有爵位,虽然是个小男爵吧。”

“爵位?是不是有了爵位,我们就成贵族老爷了?”

“当然,有封地,有俸禄,还能收税,你们的好日子就要来了。”

“喔!皇帝万岁!大人也万岁!”

贺拔山岳却是望着面前的佛像道:“只是啊,我那个不孝的儿子,偏偏要出家当了和尚,我拼到了爵位,又能传给谁?这个臭小子,都多少年了,也不着家,听说整了一个法号叫玄藏,每天就靠给别人办白事来骗吃骗喝,这小子,败坏门风,真是不可饶恕!他要是敢回来,我非得敲断他的腿。”

“大人呐,这孩子,毕竟他娘是因为夫人才死的,他不想回家也正常。”

“多嘴!赶紧吃赶紧喝!”

“唉得嘞,兄弟们,干饭了啊。”

贺拔山岳算是凉州的一个大地主了,手下有一万部曲,每天做的事就是给要礼佛的供养人开窟,画壁画,做凋塑,每一笔买卖都是价值万金的大生意,因而他也成了凉州一带的豪门,偏偏豪门是非多,比如他儿子贺拔伯华。

其实他们家的情况,和尔朱云烈家差不多,都是小妾得宠,正妻不高兴,一番血腥的宅斗,小妾被弄死,小妾的儿子自然也就没了靠山,谁逮到谁欺负。

贺拔伯华当时就是因为跟这些人玩不起,才出家做了和尚,远离这一切,他师父给他法号玄藏,教他武功,传习佛法,因为他师父就是个玩世不恭的花和尚,所以他也显得离经叛道。

所以,玉涟心才会觉得他不是个正经和尚。

但他喜欢这种感觉,把一切都卸下,每天嘻嘻哈哈的,没有烦恼,活得潇洒。

贺拔山岳回了府内,他那位正妻捂着肚子笑着迎过来对他说:“夫君,有喜了,我有喜了。”

“啊?”

“啊什么啊,我怀上了,都两个月了,今天我有点不舒服,郎中给我把脉看的,一下看出来喜脉了。”

“这,我又有儿子了?”

“是啊!”

正妻贺拔徐氏笑着,脸上的白粉快要裂开。

这时,大门外传来一声:“大少爷!是大少爷!”

“嗯?”

贺拔山岳和贺拔徐氏一起来到门外,就看见玄藏披散着头发,披着件破袈裟,站在门外。

贺拔徐氏翻着白眼道:“哎幼,这是哪儿来的穷酸和尚。”

贺拔山岳颤抖着手,朝玄藏伸了出去道:“儿啊,你可回家了。”

玄藏并没有接过贺拔山岳的手,只是澹然的说了一句:“我知道皇帝下了诏令,让你们这些有部曲的大地主去一起讨伐尔朱云烈,我希望你可以不去。你们不是尔朱云烈的对手,不要做无谓的牺牲,不要上了皇帝的当。”

贺拔徐氏抢话道:“你个小东西懂什么!参了战,有功劳,你爹就能封爵了,到时候他就是贵族老爷了。”

玄藏说道:“对,然后你儿子就能世袭这爵位了对吧。你在怕什么?你觉得我会跟你儿子抢遗产是吗?我已经出家,这些俗物在我眼里什么都不是,我只是来劝我的父亲不要带着那些愿意追随他的人去白白牺牲,成为皇帝的马前卒!父亲,儿子不孝,这么多年,没有回来看过你,也没给这个家做过什么,这是我唯一能为你做的了,千万,千万,千万不要上了皇帝的当,或者说,是朝中某人的当,父亲,你们去了,一定会惨败,这是朝廷想要看见的结果,你们和尔朱云烈两败俱伤,最后做大的就是朝廷,父亲,你经营了这么多年,千万不要一失足成千古恨。”

“伯华,儿啊,别说这些了,跟为父进屋,外面冷。”

“我的话说完了,我该走了。”

“儿啊,进屋吃个饭再走呗。”

“我不会跟杀母仇人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

玄藏剜了贺拔徐氏一眼,便转身离开了,不曾回头。

出家人,四海为家。

贺拔徐氏生气道:“瞧你的好儿子,就会气人!”

“唉,好了好了,别动了胎气,你肚子里的,才是我的好儿子。”

思来想去,贺拔山岳还是做出了选择,他召集了自己部曲,打开仓库,取出兵器和铠甲,分发给众人,而后立起一面大旗,上面是贺拔家的家纹,一尊怒目的明王头像。

西魏乾德九年十一月廿四,雍州。

刀如丛,戟如林,八千名甲士默默站立在风中,每一百人,就有一人背后背负着一面军旗,旗子火红,中间有一个白色的虎头图桉。这是他们的标识,背旗子的是百夫长,为了打起来的时候能让人们看清自己的位置。

这些人是雍州董家的部曲,董家一直和宇文家做着生意,资源充裕,他们的部曲也是装备最好的,堪比尔朱云烈的铁骑。

董璜面向这八千子弟道:“诸位兄弟,是我们建功立业的时刻到了,尔朱云烈一而再再而三的压迫我们,现在,报仇的机会来了,她只有一支九千人孤军悬在北境,只要我们击败她,爵位,俸禄,朝廷的认可,都是我们的!我们的子女后代,会享受着我们带给他们的荣光与福荫!出征!”

“喔!”

与此同时,司隶。

宇文释与他的两个儿子,宇文朗,宇文德坐于堂上,笑道:“现在是时候展露一下我们的实力了,朗儿,德儿,你们带领一万部曲北上,征伐尔朱云烈,后勤有你们的兄弟宇文乂来保障,你们就放心大胆的打,我们宇文家翻身的时候就要来了,拔出尔朱云烈的第一步已经走完,接下来的第二步,就是要削去其他豪强的部曲实力了,将来的西魏,只能有一支军队,而这支军队,他姓宇文。”

西魏乾德九年的十一月,西魏权臣尔朱云烈率领一万铁骑离开京城前往北境讨伐犯边的突绝部,长期以来被尔朱云烈打压的豪强们以及朝中公卿大臣趁机响应皇帝的诏令,发动自己的部曲,一起向北境进军,而他们的目的地,则是尔朱云烈折返回京的必经之路:阳关。

凉州的敦煌城主贺拔山岳,雍州的董家,朝中的宇文家族,以及许许多多的豪强们,他们有人出兵,有人出粮,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铲除尔朱云烈。

有人听从皇帝的命令,自然也有人反抗,那些因为土地兼并,豪强欺压而流离失所的百姓,他们听说尔朱云烈在实行打击豪强,分发土地的政策,都在传颂着尔朱云烈的美名,寄希望于她。

而一名僧人,也在赶赴北境,他不止要告诉尔朱云烈这一切,还为了要去见心中的那人一面。

玉涟心在离开叱云明月,踏上西魏的土地之时,从未想过自己会跟这片苍凉的土地产生什么瓜葛,可命运就是这样离奇,偏偏有人选中了她,有人爱她,有人依赖她,有人利用她,然而她却只能随波逐流,没法左右自己。

这一切都因为什么?仅仅是自己的手中只有一把剑吗?

曾经有一位高人说,天子之剑,以山河铸成,诸侯之剑,以名士忠臣铸成,庶民之剑,以争斗杀戮铸成。

自己的手里,只是一把庶民之剑吗?

无论是什么剑,都无法久藏于匣中,乱世中的豪杰与未来的帝王也一样,他们整备了铠甲兵器,立起标志着各自家族的大旗,如猎人一般,会猎于北境,想要用尔朱云烈的血来浇灌出一条自己的晋升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