挣扎。
他在排山倒海的痛楚中挣扎，瘫倒于地，蜷缩成一团，捂着左小腿。断了。他仅存的理智说。腿断了。
恐惧代替意识，控制江民的身体。他抓住同伴的裤腿。第一下抓空了，手砸在假草地上，沾了满掌黑色颗粒。
软胶。他忽然想。学校的足球场总是添这种东西，有时被踢球的同学带回教室，弄得卫生委员心态爆炸。回想三草那愠怒的表情，江民竟笑了起来，笑得挤出泪水。
他再抓一次，成功了。他只能独脚站着，手扶社会哥坚实的臂膀。环顾四周，郑雷的人如被地主逮个正着的偷桃贼，急急忙忙翻过大田靠食堂一侧的墙壁。箭啸连连，霍萌这回立了大功。逃脱一劫的喜悦暂时冲淡痛苦，而又卷土重来，更猛烈，更难以忍受。
他竭力不叫出声，但粗闷的呼吸暴露了自己的煎熬。
“你们抬箱子，回去！”社会哥命令道。一阵沙沙乱响，赵德宇和白框眼镜搬起箱子继续回赶。他们跑得快，把江民们抛在后边。
“你还行不？”社会哥问。
“行……”
在队长帮助下，江民拖着断腿艰难前进，每次心跳都让他痛苦不已。杰克不要人帮，踉跄着走远了。就连她都能赶在前头，江民心灰意冷。
「我必须活下去」
他咬紧牙关，让社会哥搀着回赶。小腿骨的痛渐渐平息，能够忍受。但食堂那边传来不详的呼唤。刚才那帮人肯定把这儿发生的事报给了老大。
郑雷是个危险人物。江民心生寒气，不敢想象自己被抓住后会怎么样。平日里遭遇混混，就算打不过，也顶多被踢揍一顿，不会比现在难受多少。可如今一切都变了，在混账大逃杀的规矩下，天知道将发生什么。
王瑰逸的断手。
念此，江民加快脚步，不管腿有没有断。哪怕双腿都没了也要爬着回去。社会哥会意，两人并肩奔跑，以所能达到的最快速度赶回主席台、踏上石阶、穿过矮铁门。林荫道暂时空荡，小坡尽头传来嘈杂的叫喊。
霍萌和迪拜在图书馆前的空地朝他们挥手。最后几十米的路，江民的腿却撑不住了，抓挠神经。再袭的剧痛惊得他腿脚发软，一个踉跄跪倒在地。他抓住社会哥的胳膊，大口喘气，左小腿的痛感将身体由内部撕裂。
车道尽头，喊声变得清晰响亮。有人发现了被霍萌射中的家伙，恼怒地叫骂，破了音，骇人心扉。江民尽所有力气颤巍巍地站起，向图书馆挪步，疼得牙齿发抖。
姑娘们躲到树林背后，替他们打掩护。迪里拜尔似有用不完的飞镖，那黑色小玩意一块接一块地划破寒风呼啸的空气，直扑还在坡地的郑雷团。一时间尖叫连连。
江民趁此机会赶路，已跑到纪念雕像处。图书馆大门就在那儿，白框眼镜男和赵德宇成功完成任务，正在几十节阶梯上朝他们挥手。
意外总在临近成功时来袭。
先是一声不一样的箭矢利啸，紧接着近处传来声尖叫。霎那间，江民以为郑雷团赶来了，心脏停跳。回头去看，林荫道拐角除两辆白色桑塔纳外什么也没有，尖叫是从树林里来的。
“霍萌！”
她们没应声。江民急了，愣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你能一个人走？”社会哥快速地问。
“能，但……”
刘盟立马向树林跑去，黑色袍衣猎猎作响。江民愣了片刻，赶紧继续向图书馆赶。就连杰克那家伙都不知不觉间跑到了大门口，推开试图帮忙的白框眼镜男，头也不回地钻回馆内。
杂乱的尖叫笼罩中，江民像战场唯一生还的伤员士兵，一瘸一拐地往友军阵地赶。平地尚且难走，阶梯更如酷刑。腿伤由表皮转为深入的骨伤，自内部瓦解他的意志。
再迈一步。
「我必须活下去」
树林那儿有动静。侧首，见得黑风衣带着俩姑娘跑来。霍萌看上去没事，还不时转身拉弓射击。可新疆女孩就没那么幸运了。迪里拜尔胳膊中了箭，那箭羽突兀地插在肩头，极其违和。她还能忍，眉头紧锁，呲牙咧嘴。
“喂！”
喊声自图书馆响起，白框眼镜男和其它几个不认识的家伙拿着武器前来支援。仰望他们下楼梯的动作，江民仿佛目睹了天兵天将。
“你的。”白框眼镜男递给他“铁扇子”。重获武器让他心里踏实了些，兵刃的重量给人以依靠。
这时，社会哥和姑娘们也赶回了阶梯角。迪里拜尔捂着伤口，一屁股坐在瓷砖阶上，上半身蜷成一团，发出痛苦哀鸣。
“他们……他们人太多了，我……”
“不怪你。”霍萌小心翼翼地抱了她一下，听见敌人叫喊，马上取箭摆好姿势。图书馆队伍里还有两个持远程武器的女孩，一把弩一把现代反曲弓。敌人只从灌木从那儿抬头望了一眼，就立马缩回去。弓箭和弩的压制效果真的强力，难怪锅儿的队伍会偷袭科技艺术馆。如果一帮弓箭手控制着那儿，就别想从后山或者大路到国际部和宿舍区了。
“先扶她上去。”社会哥指着迪拜说。一个拿砍刀、长得像鱼贩的男生扶起她，一步一步慢慢回图书馆。
“还有他。”
陌生的援助之手伸向江民。那一刻，他是想抓住的。但他瞟了眼社会哥，刘盟的背影有种道不明的力量，吸引自己留下。
“我还好，我不用上去。”他自个站起来，左腿颤了下。“就当威慑吧，你瞧我的武器，还是有威慑力的。”
社会哥瞥了瞥他，点头同意。正好这时，郑雷团的家伙们开始喊话。
“那边的，别射箭！”粗哑的嗓音。“我和你们谈谈！”
“滚！”社会哥简单明了地回应。
短暂沉默。
“好好说话行不？你们的人刚杀了咱兄弟，是你们先动手的！”
社会哥不作回应。图书馆有嗒嗒响动，令书艺和赵德宇站在大门口，目瞪口呆地瞪着持捶挺立的刘盟。
“我就直说了，看你也是个爽快人！”郑雷团的继续喊：“补给你们拿去，这是郑雷的好心好意！但是！大田是咱们的地盘，听见了吗？下一次不会有这样好运了！”
“谁看到就是谁的！”社会哥的音量逐渐提高，最后几个字完全是喷出口的。
“咱们先看见的！”
沉默。
“说这个没有用。”白框眼镜男发话道：“他们回去后肯定会派人守住大田，以后我们拿补给只能去体育馆门口或者和宿舍区的交易。”
陌生同学嗤之以鼻“交易个鬼，他们全是软蛋，郑雷说什么就是什么。”
“而且你们还没有可以交易的东西。”霍萌笑说，眼睛还专注地盯着林荫道口。“也许你可以问问他们想不想做两套真题压压惊。”
几个人笑了起来。
社会哥咳嗽示意，大伙继续警戒着。郑雷团没动静，似乎离开了。江民眯起眼睛想看得更清楚些，却发现镜片脏得厉害。他把铁扇子放到一边，拽出内衬衣去擦。
“这次先放过你们！”郑雷团的人说：“我先把话撂在这儿，再有补给掉到大田，你们敢动试试！”
那人的警告声在空寂的校园里回荡，经久不息。这回是真走了他们继续警戒了四五分钟，霍萌还跑到阶梯边缘查看后山的入口，确保没人偷袭。
“好了，走。”社会哥道。于是大伙返回图书馆，路上不时左右查看。虽说郑雷吃了瘪，江民却更加担忧。刚进校的那一天，就听说郑雷和社会人员打架斗殴，打进了派出所。对于林城一中来说做出这种恶劣行为的学生是要立马开除的，但据传闻郑雷的关系铁，这件事就不了了之。
此后三年，郑雷小事故不断，大事故也偶有发生。要么把人打断胳膊、敲碎眉毛，要么被揍得鼻青脸肿，一个月不来上课。校/领/导在对待郑雷和杰克这种人上展现了惊人的宽容和忍耐力。
想到杰克，江民忽感心沉。刚才不该骂这么狠的，虽然共处了一天多，但谈不上愉快，还时不时地有小摩擦。再怎么说她也是个太妹，整天和校外人混，还没吃过这种亏。
如衬托气氛似的，阶梯顶上令书艺的脸色也不好看，抱着双手，眉毛快挤到一块去了。江民猜想她要抱怨社会哥的行动惹了郑雷。
猜错了。“辛苦了，朋友。”她扬起嘴角，伸手和社会哥握了握。“谢谢你弄来了补给。”
社会哥摆摆手表示这不算回事，实际怎么想的就另算了。人们警戒着迈回图书馆。江民小腿的疼痛如翻炒的油饭又热腾起来，他咬牙跟在后边，最后一个回到馆内。
人们的注意力全在他们身上。伴着赵德宇的锁门声，江民扫视二楼栏杆处一张张渴望的面孔。那些伤员总算愿意挪动，也许是凭直觉感知到补给箱里有药品。
人们绕着箱子围成一圈，白框眼镜男在中间鼓捣，其合成材料构成的表面光泽闪亮，在外边还看不出，一进暗些的图书馆变得极为明显。他左探右探，拍中某个开关状的凸起，接着箱子另一端冒出一根拉杆，正好在令书艺脚下。披盔甲的她困难地下蹲，握住拉杆，一拽，箱子发出推动古老木门似的嘎吱声，表层外壳被角落的四根银色伸缩管撑起，白烟自内涌出。
白框眼镜男抓住外壳，像对付滑盖手机似的一推，箱内物品呈现在众人眼前：
大大小小的白包装。
出于好奇，众人都想一探究竟。令书艺和赵德宇拦住他们。“别急，我们把东西拿出来，慢慢分配。”
说着，她就从箱内取出一包砖头大小的包裹。江民还想看，被股力量拉开了。一看，社会哥。
“怎么……”
社会哥摇摇头，拉着他向后方小厅的楼梯口走。
“和我们没关系。”
“……怎么没关系？我们把补给带回来的，我的腿还断了——好像没断，我还没看，但……”
“我们拿补给是为了还人情。”
这句话点醒了江民。他感觉很失落，腿伤更疼得厉害。
社会哥在楼梯间帮他看了看左小腿。有块很大的淤青，但骨头没断，休息一天也就好了。刘盟让他好好休息，自己到楼上找二爷去。江民无所事事，还是慢慢踱图书馆大门前厅。人们正在清点补给箱里的东西，除了令书艺和赵德宇，个个面露喜色。
补给清单里有燃料，黑色的块状物，像烧焦的木头。他们找来以前运货的蓝色退车和纸箱，把（煤炭？）装进去；白框眼镜男正忙着撕开白包裹的包装，露出一长条棕色的东西，他将之辦成小块分给周围的人。
“要么？”见江民靠近，他问。
“这是什么？”
“巧克力，印着有。”
“算了算了，谢谢。”江民的注意力转移到角落里坐着的迪里拜尔和霍萌，后者正和其它几个姑娘一块试图取出箭矢，急得焦头烂额。伤员哼哼唧唧，声音倒不大。
“她得到二楼去了。”白框眼镜男说：“不过她本来就是上边的，无所谓。”
江民心思全在女孩们那儿，没注意对方的话。他凑近迪里拜尔，其肩部的伤口血还在流，淌便校服，下摆已经干掉，如层红黏糕似地裹住织物。创面不大，黑色的，箭头完全没了进去。
她哀叹不休，见有人来，瞟了一眼，没说话。霍萌用蘸了酒精的棉球为其清理创口，每接触一下皮肤迪拜都疼得喘气。
“怎么办？”江民问。
“没有办法取出来。”一个拿弩的女生应：“楼上就有两个被箭射中的，根本没办法治疗。”
“那岂不是……”
“出局了。”霍萌说，好像完全不当回事。“不过你不会的，迪拜。这点小伤用些消炎药就好了。”
“小伤？”新疆女孩喘息之余反问道：“它差点刺穿了我的肩膀！啊，哎呦。慢点……我该算中的，但我以为他手会抖，你看见了，那家伙目光不坚定，不应该这么果断的呀……”
“有变量干扰，不怪你啦。”霍萌安慰。
“该把上衣脱了吧？我们得取出箭头。”弩女说。
“用小刀割。”另一个拿弓的姑娘掏出把做工精良的短匕首。靠过去寻找角度。突然她停住了，女孩们的目光齐刷刷落在江民身上。他会意，转身去别处转悠。
霍萌还会处理伤口。他思忖。英语课代表的才能比他了解得多得多，和图书馆众人相处得还不错。迪里拜尔会感谢她的，而正是迪拜算出了补给降落的规律，且获得证实，令书艺想必会重待她。如此，江民们也能得到优待，通过新疆女孩和图书馆其他人接触，无需成为令书艺的“手下”。也许这才是正确的生存之道。
得空找社会哥谈谈。他想，旁观人们欢笑着分享咀嚼巧克力。社会哥会同意的，二爷也是。就剩下一个杰克了，但他们总是迁就太妹，也许是时候按自己的意愿行动一回。
说到太妹，回图书馆后江民就没见过她。他问了赵德宇，刘海男表示没注意。“也许在厕所里吧，现在那儿不能通水了，只能把窗户打开散气。她待不了多久的。”他说。
江民没放在心上，坐在小厅外阶梯处翻看杂志。人们领了补给四散开来。对面角落里一群女生正想办法给迪里拜尔取出箭头，令书艺拉着赵德宇怒气冲冲地消失在办公室走廊里，里边不时传来激烈的争吵声。杨佳音矫揉造作的广播响了一回，报道了刚才大田边缘爆发的小规模战斗，霍萌的那一箭入选“最佳杀人镜头”，但她本人不会骄傲的。
江民翻完又一本《读者文摘》，离回图书馆差不多过了半个小时。他想看看二爷怎么样了，拖着伤腿往二楼楼梯口走。就像社会哥说的一样，腿伤真的慢慢恢复了，现在只是觉得有点酸痛。刚才在大田上刘盟再次救了自己一命，他琢磨该怎么报答。
正想着，社会哥和二爷就从楼上下来了。
“嘿……”江民皱起眉头。这两人怎么表情怪怪的？
“咋了？”
社会哥擦肩而过，四下张望。“你看见杰克了吗？”
“杰克？”
“她不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