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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八章

他愣了愣,擦去额头上的汗珠,看了看已经拐进田间小路上的那云,来不及多想,往前后看了看没人注意他,提了提精神,迈步跟了上去。但保持着一定距离,让别人一看,两人毫不相干,素不相识。

走在前头的那云,听见了后边扎根跟过来的不情愿、不自然、一步一步缓慢的脚步声,也察觉到了两人拉开的距离包含的那层意思。她生气索性停下来,转过身来站等着他。

扎根就这样低头走着,没留神几步到了那云的身旁,一下惊诧地愣了愣,咧开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看样子想说句什么,一慌乱,没说出来。

看到他这种怯惧维诺的样子,那云又好气又好笑。为了尽快调整眼前的气氛,她觉得严肃的面孔比带笑的说教更能调动、改变他的心境和情绪。但是,她还是没有准备做出那种表情,这种别别扭扭的现实就使她一下自然地拉下脸来,盯视了一眼,没理他,赌气前头走了。一看脚步比刚才慢多了,显然是在等扎根追上来。

扎根走了几步,两人步伐自然一致了,开始并肩往前走着。

及至,都感到气氛温和、亲切、融洽多了。

“那云,你现在还恨我吗?”扎根看了她一眼,歉疚地问。他觉得今天这个机会走在一起,自己理应先对她说点什么。

那云也不再赌气了。

“不,这句话应该我来问你。”回忆往事,那云也觉得自己做得同样有欠缺的地方。

“不,那云,你不能这么说,是我对不起你。”扎根探究地看了她一眼,惭愧地说。

“向我忏悔是吗?”那云什么都看清什么都看透地抬了一下脸,平视着这条直溜溜伸向远方的田间小路。这是两人从前经常散步的那条小路。

“不管你说什么,但是我对不起你。”他依然有种强烈的歉疚感。

“这些话你一年前对我说过,现在再说是重复了。”她淡淡地一笑,乌黑闪亮的眼睛亲切地但不愿接受这次道歉地看了看他。

“那云……”他注视着她停了一下。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她没停下来,“其实,人来到找个世界上相处在一起,难免要发生误会、矛盾,或者说摩擦、伤害,只要相互谅解、理解就什么都不存在了。”

“我们之间远不止这些!……”那云的宽宏大度,更使扎根感到自己所做的一切不可原谅。

“你干吗说地这么严重、复杂?起码咱们俩身上谁也没少什么东西吧。”她停下来,不当回事地微笑着说。

他也停下来,面对着她。

“我不知道你在替我解脱。”

“不是。”

“是。那云,”他有些激动了,也增加着歉疚,“你自己受了委屈,受了伤害,还在想着为别人解脱,说什么对不起我。而实际上,你比我承受的痛苦要多得多,换句话说,你是在付出!你是为我在付出!”

“别那么认为。人活着都有付出。”她依然沉静而诚恳地说。

“可你付出的是感情!是青春!……这些你无法找回来,我也无法补偿给你!”

“我不希望得到你的任何补偿,我也不愿意看到你再责备自己。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忘掉过去,面向未来,才能很好地往前生活。”她凝视着他,心中一股强烈的愿望冲动激发着她,“可以坦率地告诉你,小罗,”她没有改变称呼,这样或许对他情感上起着一种潜移默化的作用。“我们俩都不要沉浸在过去那种低沉、自责、伤感、别别扭扭的情感中不能自拔,不能正常自然地生活。”

“我也想正常自然地生活,可我不能克制自己。”他低下头,一脸惆怅、失望和无法摆脱的懊恼。

“我能理解。你也要认真仔细地回顾一下,你伤害了我,对不起我,你也在伤害中付出了代价,同样忍受着精神上的痛苦。”

他抬起头,又看着她,似乎终于找到了深表歉意的机会。

“那云,我以前伤害过你,对不起你,以后……”

“以后不再伤害我了,不再对不起我。所以,你就处处躲着我,怕别人说三道四,压抑自己的情感、性格是吗?让我感激你,领你的情是吗?这样我就不痛苦、不伤感了是吗?”那云突然悻恼了,目光严厉地看着他。

扎根愣怔了。

一停,那云意识到了自己的冲动,不该发火。垂下目光,克制了一下,把声音放平缓了,像安慰。

“对不起,我太激动了。我们过去走在一起,你有你的苦衷,我们现在分手了,都彼此了解了,就应该疏远那段生活,像从前那样从容、自然地在一起。你越躲躲藏藏,闭门不出,你自己痛苦,别人也胡乱猜测。”

扎根也许是从刚才冲动的斥责中受到了震动,也许是在这几句话里领悟出了事实的存在,他脸上不再是刚才那种神情了。

“那云,现在我不知道该对你说些什么。”他看着她,眼睛里含着感激、敬佩还有一丝小孩儿般的不好意思。

“你什么都不要说,你不叫我失望是对我最好的回答。”

两人一齐转身开始又往前迈开了步。

沉默地走了一段路。

“我没想到你这么豁达、开朗。”扎根低着头轻轻说道。

“你忽略了人人都具有多面性。”那云笑了笑说。

“是环境给予的?”

“确切地说是周围的人给予的。”

“周围的人?”扎根觉得这种回答有些出人意料。

“不相信是吗?”那云转头看他了一眼,自己也颇感有意思地笑着问道。

“噢,不是。”

“过去,我拒绝过不少衣冠楚楚风度翩翩小伙子们的求爱,这一举动,在某些人——相当一大部分人看来,我高傲、狂妄、自命不凡、不可一世,流言蜚语,纷纷扬扬。”她完全能承受任何压力地挺了一下身体。

“与你那位当矿长的爸爸有点儿关系吧。”

“有那么一点儿。后来,我结识了你,那种尖刻嘲讽的议论随之停息了。接着而来的是夸奖,说我有眼力,有福气,吉人自有天相……说什么的都有。”

扎根不让她觉察地瞥了她一眼。

“我们后来一分手,他们那根时常恶意嘲讽别人的神经又膨胀了起来,说我上了大当,受了大骗,自作自受,活该如此,此起彼伏,几起几落,把我有褒有贬地翻了好几个个。我如果不能把握自己,随着他们的唾沫星子上来下去,早晚有一天,我会被他们弄得狼狈不堪。他们说什么我都置之不理,不闻不问,反而说什么的都没有了。”

“你的豁达、开朗就是从如此环境中锻造出来的。”他也感到很有意思,语言中透着亲切。

“不错。”

“我简直不敢相信。”

“其实,有些事情你若一丝不苟,认真对待,其结局糟糕地令人难以接受;你若顺其自然,任其发展,也许就会得到意料之外的结果。”

谁都没有感觉,气氛不知不觉已经恢复到了像从前那样真诚、坦率、友好、平静地说点什么了。

“哎,能谈谈你的妻子,我的嫂子吗?”不知为什么,她突然转移了话题,那神情是轻松的、愉快的、饶有兴致的。

“没有什么好谈的。”扎根仍然像从前那样拒绝了。言语中流露出一种惯有的惆怅和不愿畅谈的凄楚。

“怎么会呢。她身上一定有很多故事。”那云并没有注意他的神情,仍被这一话题紧紧吸引着。

“一个普普通通的农村妇女,会有什么故事。”

“人人都会有故事。只是有的复杂些,有的简单些。”她并没有因为他的情绪放弃这个话题,反而沉入了美好的浮想联翩之中,“我不敢说她是一个十全十美的女人。我想她比我原来想象的更漂亮,更温柔,更贤惠,更勤劳。我知道,只有在那山清水秀、鸟语花香的地方,才能养育出世界上最淳朴,善良,贤惠,勤劳的一代又一代女人。”她再也找不出形容农村妇女美好的词汇了。

扎根听了只是淡淡地笑了笑。

“用她勤劳的双手,耕耘着自己的农田。干活回来,再到小河边,洗涮她们带着泥土气息和辛劳汗水的衣服,互相往身上泼着水,闹笑一番,真是太富有诗意了!”她眼里闪烁着兴奋、激动、如临其境的亮光。

这次,他连那丝笑容也没有了,默不作声地走着。

“不知道你回家看到过这样的情景吗?”她完全被自己描绘的画面吸引住了。

“看到过。”过了一会,他终于敷衍了一句。

“你太幸福了!”

“这有什么,我经常看到。”不知是那云刚才有意拉开距离刺伤了他,还是故意转移话题打击了他以前对她那番挚爱痴情的回忆,很无聊、很厌烦地冷笑着说道。

那云立即停在那儿不走了,面对着他,两眼一下不眨地直视着他的眼睛,脸上凝结着浓重的阴云,一语没说。

扎根也停下来,被她瞬间的脸色变化弄愣了。

“那云,我……”

那云依然沉默不语。

扎根也不再说什么了。

但是两人谁也没有把目光移开,对视着,沉默着。

“你不了解农村!”那云突然语气很重地说。

“我……”

“你连你妻子都不了解!”

“这不是一码事。”他放下目光嘟囔了一句,算是他的态度了,转身看着别处。

“这是一码事!”她固执地争辩道,带着强迫别人看法一致的强硬口气。

他不还口了。

这种戛然而止终止谈话的侧身沉默,使那云突然意识到一种岌岌可危事情的存在。他对自己并不仅仅是昔日情感上的单纯留恋,难以忘却,那种躲闪、回避和自己接触说话流露出的潜意识,则是对妻子无法重新沟通的疏远。这是那云所没有想到的。太出乎意料了!在她心中骤然涌上强烈的气愤情感。她简直要发作!

“你不应该这样。”她还是克制住了,沉郁地说道。

他依然那样静静地沉默着,好像你说什么他都不还口了。

“我没想到你会这样!”

他略略低下了头。

“你怎么啦?为什么不说话?”那云盯着他压低了声音问道,那心中的气愤依然是克制的。

“我不想说什么。”他像受了什么委屈,停了一会低声说道。

“你太让我失望了。”说完,那云往前走了几步,冷冷地站在了那儿。隔着碧绿、茂盛、一望无际透着清香的玉米稞,远远地眺望着北面群山中一座最高的山峰。

“我们说点别的好吗?”他有感触地又站了一会,往前走了两步说道。

“你说吧。”

这时,血红的太阳已悄悄地沉到了那座最高的山头上。远山一片宁静,四面朦胧灰红。辽阔的大地正沉着地准备溶入柔和、清爽秋天美好的黄昏之中。

扎根已经注意到了那云在凝视着远处的落日。

“你喜欢西沉的落日吗?”他又往前走了两步,和她并肩站着,也凝视着前方。

“我喜欢清晨升起的朝阳。”她没回头说道。但那倔强的口气让人一下就能感觉出没有一丝犹豫。

“为什么?”

“因为它鲜艳、明亮,标志着一天的开始,给人带来希望,勃勃生机。”

他回头疑惑地看了看她。

“你为什么不喜欢西沉的落日?”他又问道,带着明显的倾向性。

“它虽然美丽动人,不比清晨的朝阳逊色,也被很多人瞩目、赞颂,但是它留给人们的时间极为短暂,只是一瞬间,人们没来及欣赏它,它就沉下山去了。给人们只留下叹息。”

他没想到她这样解释。

他带着那种倾向性又抬头望去。

太阳已经沉下山去。天空开始有些灰暗。空中的几块白云,带着被映亮的红光飘曳着,给马上降下来的暮色留下最后一点色彩、亮光。

那云收回目光,扭脸一看,扎根还是那样聚精会神地凝望着。

她垂目沉默了一下。

“你喜欢西沉的落日是吗?”她问。

他这才转回身来,沉默的脸上挂着一丝赞叹和眷恋。

“我没想过。”他唯心地说。

“我不强迫你和我的看法一致。但我衷心地希望你和你的妻子开始新的生活。建成一个温暖、和睦充满勃勃生机的家。”她诚恳而又深情地说道。她想到了自己刚才的话。

“谢谢。”沉默了一会,他面无表情地客气道。他也想到了她刚才的话。

她忧郁地看了他一眼。

“咱们该走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