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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第 26 章

省能源局的煤炭供给侧结构改制成果汇报定在明泉国际会议中心召开,提前一个月就下好了预定单。会期共四天, 总客房预订在220间以上, 与之配套的,会议厅和宴会厅的预订单打印了厚厚一摞。

对于明泉来说, 这确实是一次较大规模的接待, 但也不至于罕见, 这种会议大约每个月都能接到一两回。可这次接待又着实些有特别之处:此次会议将有一位国丨务院领导参与。

关于来店的领导人究竟是哪一位,接待处始终守口如瓶, 一问起就含糊其辞地说“不知道”、“还没定”, 不过这种事的神秘性实在有限, 只要是个经常看新闻联播的人就不难猜得出来。

贵宾楼开启, 主楼面朝贵宾楼方向的7层以下暂不安排客人入住——这是明泉国际会议中心开启最高限度安保和警戒的标识。

无论将要接待的是哪位领导人,无论明泉接待过多少次,每一次领导人到店,全店上下都严阵以待, 时刻警醒, 毕竟这里没人知道中国的未来如何, 但都知道不能让中国的历史从明泉国际会议中心发生转折。

客人还没到店, 众人已为此忙了一周不止,盛骁以及店里的另外两位夜值经理提着行李搬到员工宿舍,24小时轮班。

能源局的副局长亲自来检查, 说要掀几块地砖看看底下,工程总监刚一松口“那就掀两个吧”,结果说话之间从主楼西侧通往贵宾楼的一溜青石板都快被人掀完了。警卫局派来了一队弱电工程人员, 在客房重新铺设网线和电视线,铺完了一伸懒腰,感觉床垫也有可疑之处,遂要求对贵宾楼的所有房间进行开垫检测,力求万无一失。

开垫容易,要还原却难,警卫局和酒店各有各的立场,双方僵持不下,市委接待处的人从中协调,跟客务部软磨硬泡。

打了多年的交道,诸位总监深谙接待处签单人的行事风格,一边说没事儿,让他们掀吧、拆开看吧,有损失我们负责,一边到了签单的时候就要翻脸推诿:按照我们的报销程序,不能这么走,你别为难我。

最难的不是提供服务,而是收账,财务制度把风险分摊到实际工作之中交由总监们把控,大家答应也不是,不答应也不是,几天下来被弄得心神疲累。

沈俊彬亦不例外。

晨会上,他一脑门儿官司地在旁坐着,其他总监的唉声叹气统统听不进去,和餐饮部的杨总各捏着一份平均每小时修改一次的预订单皱着眉头看,恨不能把这张纸看穿。

订餐标准忽高忽低,毫无规律,与一开始敲定的菜单相比早已面目全非,不知所谓。

领导的菜单改改也就罢了,精益求精无可厚非,可600人宴会的菜单亦在不停地增减要求。最要紧的是,要求改动得太过频繁,双方对于价格标准至今还没达成一致认识,更改菜单可能造成的损失更加没人表示对其负责。

鲍翅架火了,燕肚下水了,海参在水箱里拱来拱去活不了几天,这不是十份八份可以调解的小事,这是几百份,是几万元的成本。

接待处的宴会对接人平时在酒店里吆五喝六,威风八面,但放到机关里也只不过是个听上面指令办事的跑腿。如此反复无常,但凡是个正常人就要不好意思,最近对接人一看到沈俊彬和销售部的人朝他走过来就心虚,假装打电话脚底开溜。

等好不容易打通了对接人的电话想沟通沟通,得到的答案却总是“还在商量”、“有待商榷”、“有待领导进一步商榷”。

刚刚拿到手的一份预订通知单上,会议桌摆放的水果规格由“三热两常”改成了每桌香蕉苹果桔子各二,活脱脱是二十年前春节联欢晚会嘉宾席的标准。历城水果配送中心的保鲜站不承认除自己之外的所有库房的保鲜条件,哪怕还是原箱原包装,只要验收离开了送货车就不能退货——一大堆经不起岁月问候的热带水果积压在了西厨保鲜库。

“主要领导人在店一到两晚,期间贵宾楼客房整理不需要我们负责,日用品可能也会使用自备的,不用房间提供的,咱们只要把足量的备用品放在卫生间抽屉里供客人自由取用就行了。”销售部的冯总监汇报道,“领导的安保工作由公安部警卫局安排,咱们进入贵宾楼的服务队伍尽量精简。我和接待处协商的是由酒店安排一个主要负责人,带着两个班次的客房服务、厨师和餐饮服务员进楼。”

冯总监一顿,盛骁抬头正好跟她对上了眼。

“负责人方面,”冯总监道,“接待处希望能让盛经理去。”

盛骁当即表态:“我没问题,随时听安排。”

杜总:“好,盛经理,那这回就辛苦你了。”

盛骁笑道:“不辛苦,这是我的荣幸。”

嘁。

沈俊彬百忙之中抽空在心里嗤了一声。

他还想骂点儿什么,可最近脑子被工作占得太满了,一时想不出要骂句什么才能一针见血,令自己通体舒畅。

“哎,老胡。”杜总问人力老总,“我记得咱在北京有一回接待,警卫局要求调出贴身管家的档案,对吧?”

人力老总道:“是,那次是国外领导人那边儿的安保有要求,咱们就照办的。冯总监,这回接待处要求这个了吗?”

冯总监翻翻合同:“没有,他们没提这件事。”

“他们没提那咱们就不多此一举了呗,一般情况都没什么事儿。我这边等会儿回去也准备好吧,以备不时之需。”晨会到这儿已开得差不多了,人力老总顺口开了个玩笑,“盛经理,你家里亲戚祖辈儿的,没什么特殊政治背景吧?”

沈俊彬不由自主地侧过头,看向那人。

“当然没有。”盛骁知趣地笑着接过话梢,“我父母都是农民,政治面貌是‘群众’,我本人以前是团员,现在年龄到了,应该已经自动退团了。不过我坚定拥护党的领导,牢记24字核心价值观,保证在任何情况下保障领导的安全,尽己所能提供优质服务,请杜总放心。”

“行啊。”人力老总就喜欢年轻人会办事又会说话,“下一年咱们明泉党支部发展党员,我找你。”

油嘴滑舌,沈俊彬心想。

问他政治面貌,问他有没有乱党叛军的祖宗八辈,这里有谁问他心里是怎么想的了吗?在二十几个总监经理面前说得一套一套的,大言不惭!

可……这大概是盛骁式的“油滑”了吧。

若少了这番话的后半段,则显得索然无味,泯于平庸,但若换个人来说后半段,又会让人在这个焦头烂额的早晨听了耳朵发腻,更加心烦意乱。

只有他来说,才有了点“恰到好处”的意思。

眼看着他嘴唇张张合合,字字珠玑地款款说完,听到耳朵里莫名有一种战栗的感觉,浑身上下隐隐发麻,像是被人把一粒穿透力超强的薄荷糖塞进嘴里,瞬间醒了瞌睡,驱散了几分工作的压力。

这个人……

沈俊彬一念觉得他空耍嘴皮子、瞎表忠心,一念又发觉其实他的发言里没有一个字是思想教育内容之外的,并不算过分。

他想骂他,可话到嘴边总觉得师出无名,似乎还欠了一点儿什么要素,他受到的那些不公正待遇暂时还不足以教他奋不顾身揭竿而起。甚至他偶尔会产生没由来又不靠谱的自我怀疑:一旦真的对盛骁恶语相向,就是自己理亏。

沈俊彬原来只是被反复更改的预定把耐心消耗得余量不足,这一看了盛骁两眼,心头又多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凌乱。

“现在警卫局的人正在贵宾楼检查客房床垫,检查完毕开始锁楼,我们的服务人员要在锁楼前进入贵宾楼做准备工作,赶在领导到店前把房间还原。”冯总监道,“预计领导今晚到店,最迟后天上午离开,在店时间大约36小时。”

沈俊彬更烦了。

众人心里都明白,现在手上拿的预订单远低于明泉的平均出餐标准,是省能源局为响应中央杜绝铺张浪费的号召临时更改的。

可这次会议的与会人员并非全是能源局内部的人,否则也不用到明泉来,直接自己在自己局里开个会就行了。制作会议桌签时沈俊彬随手翻了翻,到场的大半是各企业法人代表。

尽管这些企业的名字五花八门,但能和能源局有关联又来参加煤炭供给侧相关会议的会是什么企业,他不难猜到。

历城所在省份有几个重要的进出口海港,占了“北方七港”之中的两个,自西而来的煤炭经石德、侯月等铁路干线从这里下水运往南方诸省——明天要来开会的,就是俗称的“煤老板”。

这些人的身家常人难以想象,可能是几亿,也可能是几十亿。这个数字大多不是什么集团筹资而成的,就单纯地是老板的个人资产而已,即便有各种名目,那也是人家自己家关起门来的运作。他们每年上的税、交的钱都是天文数字,平日里一字千金,跺跺脚地面都要震一震,之所以亲自来历城开这一趟会,是带了一点儿“领旨”、“面圣”的性质的。

人活到这份儿上,该怎么讲究呢?食不厌精脍不厌细是必须的。

家里养三五个专职厨师的老板,沈俊彬听说过,油盐都按克吃、按滴加、与时俱进要求酒店按菜品标准卡计算出卡路里的,他也亲见过。他们这些人看在领导人在场的份儿上或许能吃一两餐清淡的,却未必真的有响应勤俭节约号召的觉悟,能餐餐都甘于平淡。

原本明泉有近水楼台先得月的优势,能成为与会人员就餐的首选,可按接待处的标准这么连走五顿饭,这些金主恐怕就要不吱不声自行另觅好去处了。

即便明泉的中西餐厨师团队有七十二般变化的能耐,一线服务人员数量到时也显得有些捉襟见肘。这种数百人的大型宴会能保持按节奏走菜,不令哪桌客人感到冷落已很不容易,根本不可能一桌一桌殷勤介绍特色菜品,况且店家也不应该越过主办方直接向客人推销,这于情于理都不合。

从今晚起算36个小时,领导人越晚离开酒店,接待处的预定就越晚才能恢复正常标准。

守着财神却不能做生意,还要以实际行动间接地把客人往外赶,再一想起库房堆积的食材,沈俊彬心如死灰。

“好,我明白,散会后我就去准备。”听完冯总介绍,盛骁立刻道,“进楼的布草、日用品,还有检查完之后的客房还原,我会挨个房间亲自确认。”

沈俊彬忍不住挑起眼角瞥了他一眼。

这家伙明明刚下夜值,却答应得没有一点儿犹豫,还答应得这么满,他不累吗?

不知道是不是刚听完盛骁介绍家庭的关系,沈俊彬现在看他好像还真透过这副风流纨绔的皮囊瞧出了一点儿劳动人民的勤劳淳朴来。

看来盛骁家里的启蒙教育还是不错的,让他在懵懂时期碰巧领会到了一点儿父母的优秀品质。可惜随着他长大,这张脸给了他太多旁逸斜出领略人间五彩缤纷的机会,定是在离家求学的岁月里一发不可收拾地被染色了,所以导致他……在某件事情上,既保留了“踏实肯干”的特质,又花样百出,反正不像个好人。

糟心的早晨,沈俊彬更糟心了。

散了会,众人在电梯前等候。工程总监牵挂着重铺的青石板和电话线,先一步拉开防火门走了,冯总念叨着“电梯怎么还不来怎么还不来”,羡慕地看了一眼,要不是穿着高跟鞋也恨不得先走一步。

下行的电梯先至。

盛骁步入电梯,按完楼层键抬头的瞬间正好碰上沈俊彬的目光。

开个晨会,全屋上下就这小子最忙,偷看了他得有八百次不止。盛骁余光几次瞥见沈俊彬皱着眉头看他看得出神,差点就要发个信息叫这笨蛋收敛些了。

不出所料,沈俊彬和杨总说了一句什么,也跟了进来。

电梯门关闭之前,盛骁客气地问:“我去负一,您去几楼?”

沈俊彬面无表情道:“负一,我去采购部。”

电梯门一合上,沈俊彬立马换了个教训儿子的语气道:“你逞什么能?客人今晚到店,在店36小时,你现在还不去休息,晚上能行吗?你不会再叫个夜值跟你一起进楼吗?”

“……”盛骁还没在店里被人因为工作这么吼过,体验十分新鲜,像吃多了香甜口味的人忽然尝到了一丝辣星儿,并且意外地合胃口。

他没急着回答,而是悠悠地转到沈俊彬正面,凑近看了看这小子的眼睛。

沈俊彬瞄了一眼电梯角落的摄像头,背对着那个方向瞪盛骁:“看什么看?”

“看看您眼睛今天怎么了呗。”盛骁毫不吃亏,暧昧地明知故问道,“我还没问刚才开会您老看我干什么呢。我好看吗?”

一句话问得沈俊彬把脸别过一边。

“客人点名要我去贵宾楼负责,难道我还能说‘不去’么?换做是你,你也会答应,不行也得行。”盛骁道,“多谢沈总关心,我会找机会休息的,再说大领导又不是一两岁的小孩,身边还带着警卫员,咱们想插手服务都插不上,实际工作时间应该没那么久。”

“也可能就是有这么久。”沈俊彬睨他一眼,“小鬼难缠。领导不找你,下面的人事多。”

“不怕他们找我,就怕没人找我。”盛骁全不在意,“进楼之前我会找接待处的负责人做好预授权,确定谁签单,到时客人提什么要求只要能照价格单收费就行,我巴不得他们36小时都有计划外的想法。”

沈俊彬不屑:“客房才能收几个钱。”

“是啊,我这儿不算什么,主要还是看您。”盛骁谦虚地含笑道,“沈总,咱们店能不能提前完成今年的任务就看餐饮了。明泉上下一千名员工,背后一千个家庭,都等着过年跟您喝口汤呢,加油。”

沈俊彬:“……”

这家伙居然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地朝他眨了下眼?

沈俊彬现在心头有三大患,一是领导人在店时间太长,二是餐饮服务员太少,三是这个盛骁,他怎么这么浪?!

不得不说,在以团队合作为主的工作模式中,盛骁是一个难得的伙伴,为同事查缺补漏,为各部门牵线搭桥,承担着工作之中乃至工作之外的责任,随时不吝奉上一个能让人重新拥有力量的笑容。

可一想到“工作伙伴”四个字,沈俊彬莫名又暴躁了。

电梯门一开,他手抄在口袋里走得飞快,企图把那几个字远远甩在背后:“签单的不愿意掏钱,我能怎么办!”

“别急啊。”盛骁在他背后不慌不忙地说道,“沈总,我相信你,会好的。”

采购部的几个人联合西厨库房主管正在库房门口进行紧张忙碌的验收工作。采购部经理冒着朝地下室倒灌的寒风蹲在门边,手里捏着一摞单据哒哒哒地按计算器,脑子已经容不下别的了,抬头想事儿的间隙远远看到沈俊彬朝这边过来,顿时忘了自己算到哪儿了。

这位沈总监对待工作格外严苛,虽然从不明着骂人,却能一个眼神就让人有一种怀疑自己还不够尽心尽力的愧疚,再一个眼神就让人想自觉推翻重做。

香蕉苹果桔子再怎么挑选长得也就那样儿,平心而论,这几十箱已经是尽他所能调来的品质最好的了,希望老天保佑,能入得了沈总监的法眼。

沈总监从口袋里拿出一张卡划开了几个箱子,和箱子里半青半黄的桔子静静地对望了半晌。

确实……长得不太好看,但是接待规格已经定了,他们不可能自掏腰包添钱买好的。

原以为这是暴风雨前的宁静,谁知沈总监今日却出奇地平和。他掩上盒盖拍了拍库房主管的肩膀,轻轻说了一句:“辛苦了,尽量挑好的配,加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