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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4、方源番外

大约三四年之后, 从武灵的边关返回的路上,经过了广栾的这一处山道。

白光曦放慢了速度。

他心中满是迷茫和痛苦, 不仅因为边关日渐艰难的战事, 还有上个月传来的消息,望朔和陈玹唯一的孩子,才两岁的小皇子夭折了。

收到消息的时候, 他满心苦闷, 再加上虽然打赢了这一战, 但南陈的兵马也折损惨烈。

满身疲惫, 满心疲惫, 他恨不得立刻倒下, 能闭上眼睛。可真的到了夜晚, 躺在床榻上, 却怎么也睡不着。

走在山道中,他不知不觉拐向了那个熟悉的方向。一别数年,不知道这对母女日子如何了。风雨飘摇之中, 如果有一对日子安稳的人,至少也是个安慰。

然而,策马来到俞家酒肆旁边,白光曦却发现,酒肆虽然还在开门营业,却整个儿透着一股子破败。

原本就简陋的桌椅板凳更加残破不堪,再加上灰尘满地的环境。

记忆之中,俞珍娘一直是个爱好洁净的妇人, 虽然自己和女儿的衣衫都很破旧,却收拾地很整洁,小小的酒肆更是非常干净清爽。

三年过去,怎么会变化这么大。

白光曦匆匆下马,进了酒肆。俞珍娘正在柜台后面,一眼望去,这个秀清的年轻妇人像是老了二十岁,她的鬓角带着刺眼的白色,神情和举止都透着年迈之人的僵硬和迟钝,仿佛是一朵干枯的花,已经失去了所有的生机和水分。

为什么会这样,安福呢?难道是在这三年里,这个苦命的孩子又生病了?

俞珍娘仔细辨认着,终于认出眼前俊秀的青年就是当初的少年将军。

她泛着死灰色的眼珠终于浮起一丝亮光。

却在听清楚白光曦的询问之后,那一丝亮光迅速熄灭了。

“安福啊,应该还活着吧,也许在享福呢,比起跟着我这个母亲来说。”

从俞珍娘颠三倒四的描述中,白光曦终于知道,就在一年前,俞珍娘将安福卖掉了。

卖给了一个过路的人牙子,换取了二两银子,才缴纳上了去年的税金。

如一道雷霆劈在了白光曦的心口上,他无法询问,为什么要卖掉相依为命的亲生女儿。俞珍娘有多么疼爱自己的孩子,他非常清楚,也越发明白,卖掉女儿的那一刻,她会有多么绝望和痛苦。

“如果缴纳不上赋税,是要官卖的,反正都是被卖掉,那个行商看起来还算慈眉善目……”俞珍娘语无伦次地说着,“希望她老实干活儿,能吃上一口饱饭,总比待在这里等死强。”

她的目光中充满了灰暗的死气。“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

白光曦突然感觉心脏剧痛,一种要将他整个人淹没的窒息感涌上来。

哪怕面对南军成千上万的战阵杀伐,他也未曾如此恐惧难受。

他突然飞奔出去,将亲卫的呼唤声远远抛在后面。

他策马疾驰,飞奔在山道上,终于在一片荒芜的原野停了下来。

他茫然地看着四周,究竟是为了什么?这一路的奋战……

身边亲卫跟了上来,其中,方源急促地说着:“将军不要着急,发卖这种事儿,总是有迹可循的。将军若是想要寻找那个孩子的下落,可以责成本地官府搜查来往商人,必定能找到的。”

另一个亲兵也劝道,“将军若是怜惜这对母女,可以将她们赎买出来,带回府中安置啊,在白府之内当一个酿酒的厨娘,岂不比在外面抛头露面强百倍。”

搜查,寻找,安置……

纵然他能救济这对母女,给她们安乐的生活,可是这片土地上千千万万的俞珍娘和安福呢?他能救得几人?

他没有回应身边亲兵的话语,痴痴地向前走着,山巅之上,视线所及,满目疮痍。山下的村庄都是赤贫,百姓衣不遮体,民生凋敝。

奋战了这么多年,究竟是为了什么?日日被战火和杀伐充斥,都没有来得及多看一眼,身后的风光已经变成了何等模样。

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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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久之后他来到那个人的身边,听着他翻阅南陈六郡的民生文书之后,慨叹一声:“难为南陈小朝廷,还能有精力支撑这么多年。”

对白光曦困惑不解的视线,年轻的皇帝解释道:“六郡民生凋敝,几乎到了极限。只看其登记造册的人口数量就可知晓,一个安定的国家,人口繁衍生息,数量是会逐渐增多。南陈小朝廷草创之初,六郡尚有六百余万百姓,而十几年之后,就不足四百万了。南方这些年风调雨顺,粮食丰沛,并无天灾,人口却锐减到如此地步,便是不堪重负了。”

那是投毒计划之后不久,大周朝廷群情激奋,正准备跟南陈开战。秦诺仔细翻阅了南陈的各方面民生政务,发出了这一声慨叹。

“民生多艰,百姓困苦,可怜,可叹啊。”

那时候,已经成为方源的白光曦才更加深刻地领悟到,这十几年来,南陈六郡的百姓,过的是何等残酷的日子。

可笑十多年来,自己听到的最直白的这一声怜悯,竟然是出自敌国皇帝之口。

*****

那个夜晚,他徘徊在野外,沉浸在痛苦蹉跎了很久,直到远处天光破晓,他终于记起自己的责任。

拖着一颗疲惫不堪的心,他返回了京城。

他本想着,要将这些事情告诉陈玹,与温大人他们商议是否应该将地方税金降低,减轻百姓的负担。

自从南陈小朝廷建立以来,白光曦恪守武将身份,除了军务之外,极少在政事上发表意见。他如今已经执掌着大多数的精锐兵马了,再插手朝政,纵然以他和陈玹的情分,没有人会说什么,但他自己却感觉不妥。

可今时今日,他觉得有些话不得不说了,为了这遍地艰难挣扎的百姓。

然而,真的见到了陈玹,他发现自己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他回宫的时候已经是半夜时分了,陈玹和温渺等几位大臣正为了新一年的军费粮饷在商议着。

白光曦进了大殿,默默地听着他们时而激烈,时而和缓的争执。

熬到半夜时分,终于将这件事情敲定。温渺几个人退了下去。

陈玹从满桌的文书中抬起头,冲着好友苦笑道:“以前真的没法想象,为了几千两银子算计到天明的日子。”

这一趟抵抗南军的入侵,战事比之前拖延地更久,支出也更加庞大。

陈玹的眼角眉梢都带着深深的疲惫,还有痛苦。

他站起身来,将手里的折子扔下,仿佛也将这混杂的政务暂时扔在了一边。

“幸好你没事。”他走近好友,双手扣在他肩上,笑道,“我和望朔这些天都担心得不得了。”

他的眼神依然明亮,只是清瘦的身形似乎一吹就会倒下。小皇子夭折之后,他几日不吃不喝,却没有一刻放松政务,批阅奏折和前线调度。

白光曦突然感觉走到喉咙的话语怎么也说不出来了,他犹豫片刻,低声问着:“刚才我听温大人在跟户部的王尚书说什么赋税。”

“是王安敏提议再加税,被我驳回了,再加税,哪里还有人能活得下来。”陈玹苦笑。

“步履维艰,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陈玹最终慨叹了一声,带着茫然。

白光曦没有回答,是啊,从君王到百姓,再到征战沙场的士兵,哪一个不痛苦?

这一条复国的道路,为什么会这样痛苦和艰难?

什么时候才是尽头?

从宫中出来,没过多久,他再一次奔赴前线。

经过那一处山道,曾经的酒肆已经只余满地尘埃了。那个苦难中挣扎的女子,就在白光曦离去之后的第二日,悄无声息地死在了破旧的小木屋里。

是自尽,还是疾病?没有人想去探究。

白光曦的亲兵本想着将她带走,为她寻个安稳轻省的活计儿,却见到了她的尸骸。亲兵无奈,将其安葬了。

之后消息送到了将军案头。白光曦沉默了很久,所能说的,只是一句平淡的:“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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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都已经死了,为什么还会来到这里?站在坟前,白光曦遥望着不远处的酒肆,没有了打理的人,原本简陋的房舍很快变得残破不堪,风雨中摇摇欲坠。

仿佛一个无声的墓碑,祭奠着那对凄风冷雨中挣扎求存,却只能无奈枯萎凋零的母女。

“为什么要复国呢?”他忍不住问出了这句话。

身边的亲兵们诧异着,自家将军怎么会突然说起这个。

方源首先开口,似乎连想都没有想过,他咬牙道:“当然是为了复仇。”方氏一族是南陈名门,在国灭的时候被屠戮大半,只余下方源的父母扶老携幼逃到了南方。

这一声复仇引来了大多数人的响应,白光曦身边的亲卫,大多都是南陈世家门第出身,经历了血海深仇,甚至有几个人,还是最近几年才逃到南陈小朝廷这边的。

大周兵马占据了这锦绣繁华之地后,搜掠压迫日益残酷,南方六郡固然民生凋敝,但其他故土也好不到哪里去。不仅承担着严苛的赋税,而且不知什么时候就会破家灭门,连妻儿也不能保全。听说被解押上京的勋贵和宗室,下场也都很惨淡。

复国之路艰难,但是想要苟且偷生,似乎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盛夏的天气,白光曦却感觉一种凄冷的寒意。

整个世界都一片冷寂,看不见希望,看不见出路。

生而为人,竟然是如此痛苦的一件事情吗?

内心的彷徨并没有持续多久,末路到来的时刻,甚至由不得自己挣扎。

南军倾尽全力,二十万大军攻伐南陈小朝廷,似乎想要将这个负隅顽抗的碍眼东西一举拔除。

前所未有的压力,庞大的兵力对比下,任何奇谋布局都是徒劳无功。

广栾、武灵几个郡相继被攻陷,南陈兵马节节败退。兵临城下的一刻,白光曦让少数精锐护着陈玹夫妻和朝中重臣先分头撤离,自己留下断后。

听了九年的剧烈杀伐声,闻了九年的刺鼻血腥味,从未有一刻如现在这样激烈。

杀戮挣扎伴随着他一路从少年成长为青年,终于在这一刻,走到终局了吗?

也好,闭上眼睛,从此就不必再烦恼那些问题。也许死后的世界,比活着的现世,还要多一缕光明。

然而,世事无常,带着身边的残兵拼杀至最后一刻,精疲力竭到从城墙上跌落下去。

长时间的痛苦昏迷之后,他竟然还能再一次睁开眼睛。

那时候,已经身在大周南军的俘虏营地中了。近乎油尽灯枯的身躯上满是血污,他勉力抬起手,发现自己脸上多了数道横七竖八的伤痕。而手中攥着的,是自己身边亲卫方源的身份铭牌。

他艰难地回忆起之前,最后的时刻,仿佛是身边的几个亲兵,他们绝望地喊着:“将军,您一定要撑住,您不能死!”

然后是脸上的剧痛,似乎还有几只手,将自己的甲胄匆匆脱下……

从身边俘虏们悲怆的议论声,还有看守士兵的呼喝声中,他知晓了昏迷数日间发生的事情。

南陈大将白光曦,带着几个亲兵负隅顽抗到最后一刻,被蜂拥而入的南军斩杀,连尸首都不齐全了。而陈玹则带着朝臣逃了出去。南军的这一次行动,终究折戟沉沙。

是方源最后跟自己更换了衣裳甲胄,替自己去死了。

他何德何能,一条性命,竟然还有这么多人心甘情愿舍生忘死地维系。

抬起头,仰望着天际的光芒,白光曦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能继续活下去。也许只是不想辜负了方源他们的牺牲。

南军的攻击没有再继续。这一战打得惨烈,南军折损也很重。

陈玹逃去了乌理国境内,很快变成了乌理国主的女婿,调派了南蛮的兵马北上增援。与南军几次交锋,宇文彻眼见占不到便宜,只能无奈收兵了。

这一战俘虏的七八万南陈兵马,作为战利品,都被带回了京城。

黑暗的日子还在继续,沦落到俘虏营之中,每天都是生不如死的苦役,从废弃的矿地,到京城的斗场,日子一天天过去,他脸上的伤痕大多数消失了,唯有横过鼻梁的那一道,也许以为太深,依然深刻地留驻在脸上。

为什么还在活着?已经变成方源的白光曦也说不清楚是什么滋味,明明在妹妹的死讯传来之后,生命只剩下了一片黑暗,毫无希望,却还在苟延残喘着。

斗场的日子空虚乏味,连战连败的他已经快要被放弃,也许不久之后,就会在哪一次战斗中被对手刺死,或者被斗场厌弃,然后被送进苦役的矿井,在里面蹉跎到身亡吧。

然而,就是这样看不到一丝希望的日子,竟然有一缕光明,骤然破开阴云,降临到了他的身上。

他被人买走了。

那个笑得温和秀气的少年,从此就是自己的主人了。

很多年后,年轻的皇帝感慨说,遇到他是人生中最幸运的一件事,没有这一场相逢,他早已经被刺身亡。

白光曦在旁边静静听着,他很想说,你拯救了我的不仅仅是生命,更重要的,是救赎了他的整个人生。

正是从那一场相逢,他原本枯竭的生命才终于焕发生机,他迷茫的人生才终于找到了方向。

他是他最璀璨的光。

便如眼前这春天的阳光,充满了勃勃生机。

……

睁开眼睛,是茂密浓翠的树林。

温暖的春日阳光洒落在身上,照得整个人都暖洋洋的。

他正坐在乾元殿后面的凉亭中,享受这难得的静谧时光。

很久没有回忆起过去了,这些天也忙碌的几乎没有空闲回忆过去。

转眼从北疆返回已经四个多月了,开春之后,无数政务被提上议程,个个繁复无比。

其中自己需要忙碌的,是南军重组这一件。

因为立下了攻克南澜城和收复南陈六郡的功劳,他直接被越级提拔为镇南将军,从一个内廷侍卫一举跃升为正二品大员。其实有些突兀。但如今朝中大多数人对他的真实身份都已经心知肚明了。身为南陈大将,弃暗投明,归降大周,而且立下如此隆重的军功。优厚的封赏本就是应该的。所以皇帝的这一破格提拔并没有引来太多反对。

南军自从之前的连续败仗,再加上勾结舒王秦勋的暗地里动作,原本的部队已经被裁撤地差不多了。

如今重新组建,千头万绪,一切都要从头开始。再加上皇帝构思中将来的南军,还要有水师船队,靖平地方海盗,保护航运。方源能够预见,自己未来几年都要忙得不可开交。

但这种忙碌,是他所乐见的。

心中再也没有了迷茫和黑暗,取而代之的是忙碌的充实。

站在乾元殿后的小树林中,方源仰望着灿烂的光芒从茂密的枝丫缝隙透进来,心神一派安然。

如同长时间航行在漆黑大海上的那艘小船,终于找到了停泊的光明港湾。

过了不久,李丸匆匆跑了过来,呼道:“方将军,内殿马尚书他们已经商议完了,皇上宣您过去。”

方源转过头,微带笑意地应了一声。起身往乾元殿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