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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初入相思门

夜色正深,视线不好,秦良玉只依稀瞧见不远处的地上躺了个人,疾步走过去探了探他的鼻息,虽微弱,但好在尚有。

随后而来的秦邦翰见状问道:“他还有气吗?”

秦良玉点头,沉着嗓子答:“大约是被山贼打晕了。”

秦邦翰并未急着发表看法,又盯着那男子瞧了会:“你怎么知道他同方才那些人不是同伙?若那些人当真是山贼,说不定他们是因分赃不均而起了争执呢?”

秦良玉闻言一愣,觉得秦邦翰说得倒是有些道理,又蹲下身子仔细看了看地上的人,半晌才开口:“我们不能见死不救,万一当真有误会呢?”

说到底秦邦翰是个心善的,此时又听秦良玉这么一说,也便不再多说其他,而且他瞧这人面善,或许真是个好人也说不定。

两人费力将那男子从地上扶起,秦邦翰为他简单地清理了下伤口,深呼了口气:“还好还好,他的伤不是很严重,可以拖到进城。”

“那么问题来了。”一直蹲在一旁的秦良玉沉声发问,“进城后如何安置他?”

秦邦翰方才瞧了瞧这人的伤,皆在蹊跷处。他行医多年,还从未遇到过如此棘手的伤势。换个角度来说,眼前的人不失为提升他医术的贵人,他想了想,道:“眼下医馆都已关门,而且大夫的医术良莠不齐,若是耽搁了,便是一条人命,所以自然是把他带回家。当然,我自己是扛不动的。”

见秦良玉面上破天荒地带了些表情,秦邦翰只想跪在地上给这男子磕两个头,得是什么样的神人才能让他素来面无表情的妹妹面上显出明显的为难之色?当然,这功劳也不全是男子自己的,大约还要算上陆景淮一份。

秦邦翰低头笑了笑:“你是在担心景淮对你说教?你想想,你此番举动乃是仗义,景淮平素虽严谨了些,但也不是不通情理之人。如此一来,他自然不会为难你了。”

秦良玉见秦邦翰话语中诚意欠缺,面无表情地道:“咱家地方小。”

秦邦翰道:“我见这人气度非凡,想必是富贵人家所出。你此番救了他,说不定日后他会回报给你些钱财,你有了钱财,或许可以多买一些短兵器。”

秦良玉依旧面无表情:“咱家地方小。”

秦邦翰深谙秦良玉的性子,继续温和道:“哦?我瞧这男子骨骼极佳,想必是练武的一把好手,说不定届时他为报恩,会传授给你些什么绝世武功。嗯,他手上这长剑一瞧便知不是俗物。”

秦良玉沉思片刻,将人从地上拎起来架在自己肩上,没什么感情地说道:“我想了想,咱家地方虽小,但匀一匀,还是可以腾出间客房的。”

不待秦良玉同秦邦翰进门,秦府的门房便早已大步流星地奔入后院,将秦载阳的书房门拍得震天响:“老爷!小姐回来了!”

这几日四川要派人来郡学巡视,所以秦载阳不得不通宵达旦准备功课以供检阅。此时翻着书,他连眼睛都未抬一下:“小姐回来了你如此动容做什么?叫得这么大声,是要让夫人知道你们小姐是偷溜出去的吗?”对于自家女儿的性格,秦载阳是了如指掌,知道山贼一事一经传开,她定然会心思活络,所以早就派人在她院中蹲着,待她有所行动时,暗中保护。

门房涕泪横流:“小姐还带了一个男人回来。”

原本正在兢兢业业备课的秦载阳闻言课也不备了,匆忙差人进屋搬了张矮几又顺手拿了瓜果,而后在院中坐好,淡然中又略带了几许急迫地盯着门口。他秦载阳的女儿嫁不出去是十里八村都晓得的,再加之秦良玉也曾立了志,说是此生为国,国不定,绝不考虑婚姻大事。所以她这回趁夜偷溜出府,又主动带了陌生男人回来,委实是桩很玄妙的事情,大约还会被记入忠州回忆录中,他需要亲眼见证一下。

秦良玉顶着秦载阳殷切的目光,与秦邦翰一左一右架着位瞧起来状态不怎么好的男子迈入门槛,步伐微显吃力。她虽自幼身量便高,但这男子显然比她还要高一些,且衣角破烂满面血污,瞧起来岂是一个惨字所能够形容的。

秦载阳虽说护短,但此时也终是忍不住说了秦良玉兄妹俩一句:“我说你们啊,这男子嘛,自古以来都以有气节的为佳,想必你俩架着的这个就是个有骨气的,所以他不从良玉也不是什么大事,我们要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你们这么直接把人打晕之后扛回来,怕是不妥吧?”

秦良玉把肩上的人往桌上一扔,也不顾那男子一声闷哼,回道:“坪头山捡回来的,受了伤,养两日。”她默了默,“不要同景淮说人是我带回来的。”

一听说坪头山,秦载阳顺手朝秦良玉扔了粒葡萄。

“胡闹!你当这是养猪呢?你再说一遍这孩子你是从哪捡回来的?”

秦良玉被葡萄砸了面门,揉着前额面无表情地将事情挑挑拣拣说了说,而后又沉着冷静地质问秦载阳:“爹,做了好事也要挨打?”

秦良玉话音刚落,一旁一直未说话的秦邦翰见秦载阳又摘了颗葡萄,急忙又将那男子架在肩上:“爹,我与良玉先将他安置好。”

因男子身份不明,所以秦良玉便自告奋勇地留下照看他。若是这男子有什么异常举动,有她在,众人也好提早防范。

男子醒来时已是深夜,此时秦良玉正在给他煎药。虽是女儿身,但说来惭愧,她自小生活得便比汉子还粗犷,煎药这种事对她而言还是有些难度的。她正要将差事交给下人,忽觉肩膀一沉,条件反射地抓过肩上的那只手,一个侧身便将人摔倒在面前地上。因姿势过于猛烈,牵动了身上的伤口,她当下皱了皱眉。

许是摔到了伤口,男人的面色登时惨白起来,躺在地上捂着肩膀瞪着秦良玉:“你做什么?你是故意要将我治好而后再摔死吗?”

因先前秦邦翰为他医治伤口时,顺手给他擦洗过,所以秦良玉一眼便瞧清了男人的容貌,不得不说,当真是十分出色。

男人生得唇红齿白,身上带着清贵之气,秦良玉从未见过如此好看的男子,不由得觉得新奇,又见男子墨染般的眉此时正狠狠地皱在一起,眼底怒火滔天。

秦良玉尴尬地摸了摸鼻尖,俯身将男人拉起,诚实道:“嗯,抱歉。”

男人身上的气场清冷,圣洁得活似一朵长在淤泥之中的白莲花,让人不敢贸然亲近。

见男子不说话,秦良玉好脾气地把男人扶回床上,又问:“你还记得当时的事吗?你被人打晕了,我和我兄长路过,把你救了。怎么,你是得罪人了吗?还是被山贼打了?”

男人这才缓了神色,沉思半晌,朝秦良玉点头:“多谢二位出手相救,方才多有得罪。”他只道了谢,并未答秦良玉的话。

秦良玉也不在意,替他摆了摆枕头,想起自己前一次受伤的情景,淡淡道:“你这身上的伤没什么大碍,但是也不容忽视,怕是要再多养些日子。你给家中去封信,省得家中双亲惦念。”

男人又瞧了秦良玉一眼,眼底含着探究之意:“不劳姑娘费心。”说着他从怀中掏出些银票,“这些你先拿去,待我日后回到家中,必定还会再送重礼酬谢。”

秦良玉打量着他手上的那一沓银票,双眉紧蹙,一丝不苟的模样。半晌后,她一把抽出银票,直接转身离开,临关门前,她想了想,道:“我还不知你姓甚名谁?”

男人的唇角扬起抹笑,如三月桃花:“在下肖容。”

秦良玉出门时正见秦邦翰托着药碗要进屋。

秦邦翰推门的动作一顿,转头瞧着抄手靠在游廊的秦良玉道:“我明日一早要出去一趟,大约十日左右才会回来。这是药,他受伤的位置蹊跷,你懂武,知道该如何避开要害擦药。这几日这差事便交给你了,你同我进屋,我给他擦一遍你瞧着。”

想起陆景淮那不苟言笑的脸,秦良玉下意识想推掉这份吃力不讨好的差事,但转念想到自己方才收了人家的钱财,那么按理来说,她是应当帮上一帮。

兄妹俩进屋时,肖容正坐在桌边出神,听到响声回头瞧了一眼,见到两人后微微颔了颔首。

“我明日不在家,所以你上药时找我妹妹便好。”秦邦翰边说边坐在床边,“你将衣裳脱下来吧。”

肖容应秦邦翰之意将衣裳褪下些许,露出精壮的上身,背后一道刀疤横跨他的整个背部。察觉到打探的视线,他十分不在意地瞥了秦良玉一眼。

秦良玉平素为人虽说是不拘小节了一些,当然他们整座秦府除去陆景淮都有些不拘小节,但半裸的男子,她的确是没见过几个。就连平时睡在军营时,她也是眼观鼻鼻观心,这会难免有些尴尬,手虚握成拳放在唇前咳了一声,而后故作镇定地全程观摩。

秦邦翰先将药涂在肖容第五胸椎棘突下旁开一寸左右处,并道:“此处为心俞穴,有调理气血、疏通心脉、宁心安神之效。”他的手又下移至第九胸椎棘突下旁开一寸左右处,“此处为肝俞穴,主疏肝利胆、宽胸和胃、清头明目、理气调经。”

秦邦翰行医多年,这一套理论自是纯熟,这使对医术一窍不通的秦良玉瞧得眼花缭乱,怕日后上药时捅了娄子,叫停道:“我去拿纸笔。”说罢她便撇下屋中两人扬长而去,姿态雍容。

少顷,见她回来,秦邦翰无奈地摇摇头,而后继续示范:“中渚穴,主治目眩、站立时头晕以及耳鸣、肋间神经痛,若后颈有沉重感,也可按压此穴。”他话至此顿了片刻,待秦良玉写完才开口,“阳池穴,手腕疼痛、腕部疾病可揉此穴位。”

秦良玉手中狼毫挥洒得极快,一边面无表情地记,一边还要抬头瞧瞧穴位所在何处,连字带画竟写了整整八张纸。

末了秦邦翰收起药箱,问道:“可学会了?”

秦良玉收笔,淡然中又带着些许心虚地“嗯”了一声,而后在肖容同秦邦翰的注视下,慌不择路地跑了出去。

秦邦翰替肖容将衣裳理整齐,温和笑道:“良玉她打小便是这性子,公子不要见怪。”

肖容乍一听到“良玉”二字时,略挑了挑眉。

这个名字他听过,形容此名字的主人的话是这么说的,忠州鸣玉溪有一女子名为良玉,身形奇高,不通女红,说话呆头呆脑,整个人木讷得很,眼下都已快十五,却连一个提亲的人家都没有。

肖容那时还想,一个姑娘,即便是做了将军,可再糙又能糙到哪里去?但今次一见,若此良玉当真是彼良玉的话,那还真是糙破了天际啊!都说谣言是取之于民间却又高于民间,此番瞧来,果真如此。

秦邦翰不知道肖容的心思,低头将药箱收拾好,临走前又叮嘱了肖容几句用药时的禁忌。

听到秦邦翰脚步声渐远,肖容敛起唇角客套疏离的笑意,瞧了眼纹样精致的木雕屏风后面,沉声道:“出来。”

几乎是话音一落,一人便从屏风后面闪了出来,跪在肖容跟前:“公子。”

肩膀隐隐作痛,肖容抬手揉了几下:“我那日尾随山贼去了坪头山,见山脚另一边还有一处暗洞,我怀疑有人在那里大量囤粮,你去瞧一瞧,不要惊动旁人,顺便再查查今次围堵我的是何人。”

那人在窗口身形一闪便没了踪影,屋中霎时只剩肖容一人。夜已深,肖容不便出去,正要和衣躺下,便见秦府的下人端着盘子进来,上面放着几盘清淡小菜,还有一碗仍冒着热气的粥。肖容不禁食指大动,说起来他也有许多日子未曾好好进食,确实是有些饿了。

秦良玉跟在下人后面进屋,见肖容盯着桌子出神,咳嗽了一声:“你有伤在身,只能吃这些。”

肖容起身,茶白色直缀的下摆自然垂地,他颔了颔首,明知故问道:“劳姑娘费心了,在下想问一句,这是哪里?”

秦良玉粗犷地往长凳上一坐,想起上次这么坐之后,被陆景淮板着脸训了半个时辰,又急忙将双腿合上一些:“鸣玉溪秦家,你且放心在这养伤。”

肖容瞧着秦良玉的坐相,不由觉得好笑。由此可见,原来她当真是嫁不出去的武德将军秦良玉。将笑意压下,他一本正经道:“想必您便是武德将军秦良玉?久仰大名!”

秦良玉“嗯”了一声:“你叫我秦良玉便好。”

肖容意味深长地瞧了她一眼,幽幽道:“啊,将军的名字勾起了我的回忆。我幼时曾有过一个朋友,名中也带着个‘玉’字,所以我称呼将军为玉玉吧。”

秦良玉被他叫得头皮发麻,稳了稳心神,淡然道:“你开心便好。”

肖容笑得双眼如弯月,满是虚假之意,而后自顾自地将碗筷摆好:“多谢玉玉款待,我便不客气了。”肖容道了谢,端起碗便吃了起来。

秦良玉见他吃饭速度虽极快,但动作却极其文雅,吃饭时一点声响都没有,猜想眼前的人家教不错,大约是位遭受劫难的富家弟子,见他的碗见了底,又给他盛了些粥:“不知道公子是哪里人?”

肖容将口中食物咽了下去,一鼓作气,顺口便道:“我是重庆人,我是个有钱人家的孩子,想必你从我身上这高傲的气息中也瞧出来了。我爹他之前因为生意上得罪了人,所以我琢磨着,我大约是被报复了。”

秦良玉想了想,觉得他们家不是生意做得大便是路数不干净,也就没有再多问,施施然起身道:“原来如此,那你慢用,不打扰了。”

隔日一早,秦良玉外出晨练回来,与刚起床的陆景淮迎面碰上,她呆立在原地,认命地等着陆景淮给她上课。

“我与你说过的话你都听到哪去了?”陆景淮一丝不苟,声音中还带着些怒意,“我不让你晚上出去,难道是害你吗?”

秦良玉沉默。

陆景淮又道:“你出去也便罢了,还带着二哥。二哥他素来脾气好,自然顺着你。你此番若再出什么事,你将二哥置于何地?”

秦良玉依旧沉默。

“没什么事也便罢了,你怎么还带了个男子回来?这要是传出去,你让众人如何瞧你?如何瞧我们这个家?”

恰逢陆景淮口中的男子因伤口疼睡不着觉,听闻外面的声响后,从床上一跃而起,因起得过猛,本就还未愈合的伤口又撕裂开来。肖容捂着腰一瘸一拐地跑到窗口,偷偷将窗子打开,趴在窗台向外看。他瞧见了在游廊的转角处,面无表情听着训斥的秦良玉同她对面站着的陆景淮。

“带了个男子回来也便罢了,深更半夜你还替他上药。良玉啊,你心中要有男女大防的意识啊!”

秦良玉终于开了一次尊口:“嗯,下次我白日给他上。”

陆景淮额角的青筋跳了好几下:“我方才说了那么多,其实并不是你理解的这个意思,以后他的药,我上。”

肖容闻言脚一滑,下巴狠狠地磕在窗台上。

秦良玉听见声响,回头瞧了一眼,正与肖容地视线对上。她见肖容一脸明媚的笑容,十分乖巧,半倚在窗边朝自己招手:“玉玉,早上好啊。”

陆景淮一双视线似刀子一般射了过来,面上已是不悦,正要开口便被秦良玉拖着朝前院走:“我把替肖公子上药时需要注意的地方与你说说,以后这事便交给你了。”

吃过早饭,秦良玉与秦载阳到后院去瞧着下人练功,毕竟时下情况特殊,流寇四起,秦载阳时常不在府上,陆景淮乃是一介书生,也不会武,若是她假满再回重庆卫,满府便只剩容氏等手无缚鸡之力的弱质女流,没个人守着定然是不行的。

她正站在最前处示范动作,余光忽见虽彻夜未眠,但因早起便给人添了堵,所以心情甚是舒畅的肖容。也不理会他,她淡然收回视线,继续下一组动作。

为肖容带路的秦府下人见状,只好去找闲在一边的秦载阳:“老爷,这位公子说要当面道谢。”

秦载阳放下手中的紫砂小茶壶,偏头瞧着由远及近的肖容,见对方拱手行礼后,点了点头,问道:“身上的伤好些了?”

肖容又行了一礼:“幸得武德将军同秦公子出手相助,救命之恩无以为报,若秦先生有需要帮忙的地方,只管开口,只要在晚辈能力所及处,晚辈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秦载阳笑了笑,又喝了口茶:“嗯,这些都是举手之劳,你好生养着便是,不必挂在心上。”他顿了顿,状似无意地瞧了肖容一眼,又问,“只是不知你为何受伤?”

肖容面色稍沉:“当日偶遇歹人,晚辈同对方缠斗良久,最后不敌对方,幸而将军同秦公子来得及时,晚辈这才幸免了丧命破财之灾。”

正在说话间,肖容忽见正握剑给下人们示范动作的秦良玉手一松,长剑脱手笔直地朝秦载阳而来,当下心一惊,下意识凌空跃起,一记侧踢将长剑扫向了别处。那剑最后牢牢地插入木桩之中,剑身剧烈颤动。待落地之后肖容才发觉身上的伤口再次撕开,他捂着腰侧,见罪魁祸首秦良玉面无表情地跑过来,一边跑一边解释:“我方才手滑,你没事吧?”

肖容茶白色的直缀上已绽出朵朵血花,没一会便晕染开来。秦载阳伸手扶住肖容,狠狠地瞪了秦良玉一眼:“你还站在那做什么?还不去找大夫!”

因以往受伤不严重时,秦良玉都是自己动手解决,所以也没有要去找大夫的意识,呆站在原地,疑惑道:“这点小伤也要找大夫?”

肖容原本还想出声安慰,毕竟如秦良玉所说,这些小伤于他而言都是家常便饭,是不用搁在心上的,但见秦良玉如此云淡风轻,他当下双眼一翻,整个人朝地上倒去,口中道:“我……不……行……了……”

平心而论,肖容原本便想在秦府多待上几日,因靠近忠州界的坪头山,山贼极其猖獗,他待在秦府行动也方便,所以秦良玉这无心的一剑,倒是帮了他个大忙。

将人扶回屋中躺下,秦良玉因为做了错事不敢上前,又加之秦载阳时不时吹过来的眼风,剜得她更是想以死谢罪,这一系列的反应使她顿觉肖容这人委实不简单。想她秦良玉习武十数年,也不是没有过失误之时,但那时她心中从未生过类似愧疚的情绪,更何况今次所造成的后果,与以往她手滑时所造成的那些后果相比起来简直是微不足道,但她竟然愧疚了。

陆景淮闻讯赶来,见秦良玉守在床前发呆,知道她是内疚,出声安慰道:“这里我来吧,你到一旁坐着去。”而后他又恭敬地对一边的秦载阳道:“父亲,您也回去歇会。”

秦载阳走后,秦良玉十分听话地挪到一旁,见陆景淮伸手戳了戳躺在床上装死的肖容,声音不带感情地道:“肖公子,我知道你还活着,起来上药了。”

肖容叹了口气,半晌才从床上坐起,与陆景淮对视:“我与你不熟,怎么好劳烦你替我上药?”

“我叫陆景淮,你叫肖容,我们互相知道彼此的名字,便算是熟了,衣服脱了吧。”陆景淮不吃肖容那一套,一边将药倒在手上,一边盯着还想挣扎的肖容。

肖容揪着前襟犹豫了半晌,而后便潇潇洒洒将衣裳一褪,笑眯眯地瞧着陆景淮:“肖某先谢过陆公子了。”

陆景淮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而后将药依次点在肖容的伤口周围,每点一处,肖容便轻呼一声“啊”。

陆景淮动作一顿,沉着脸瞧他:“疼?”

肖容摇头:“不疼啊,我随意叫叫,你们随意听听便好。”

陆景淮咬牙,继续将药在他背上抹开,听他不停“啊啊”地叫着,时不时他还要再跟上一句“不要碰我那里”。待陆景淮抬头去瞪他时,他又乖巧地坐在那里回视。几次下来,陆景淮终于忍不住了,将药瓶一收:“你能不能不叫了?”

肖容挑眉笑问:“为什么?有什么禁忌吗?”

一直坐在一旁的秦良玉面上破天荒地带了淡淡的笑意,见陆景淮已经动怒,忙从他手中接过药瓶,违心道:“三哥,肖公子年纪小,你莫要与他动气,还是我来吧。”

上过药,已是正午,秦良玉有些累,遂回房歇息。一觉睡到了傍晚时分,下人叫她起来吃饭,她尚觉困顿,翻了个身又睡了过去。待她真正清醒时,已是夜深,肚子应景地叫了起来,她起身舒展腰身,揉着肚子朝厨房走,想找些吃的果腹。她刚推开房门,忽见另一头一道人影飞快地攀上秦府的高墙。待骑在墙头上时,那身影发现了正要关门的秦良玉,身形明显一僵,而后扭头便跑。

秦良玉见状拔足开追,怎料那人也非等闲,几个翻越之后便将秦良玉甩出了几里远。眼见那人要消失在视线之中,秦良玉干脆足尖点地,灵巧地跃上了左手旁的屋顶,这才勉强得以瞧见那人的影子。两人你追我赶跑了十数里,前头那人体力明显有些不支,秦良玉趁机折下手旁枯木的一截断枝,以枝代刀,朝那黑衣人挥去。黑衣人察觉时已来不及躲避,一仰面仍由这树枝带着破空的凌厉从面上划过,而后整个人便顺势倒在了地上。

方才在追赶时,秦良玉便觉这人不能轻视,此下更是怕事情有变,也不敢懈怠,提气跃至那人身旁,抬脚便要踹向那人的胸口,却被那人喝止住:“是我!”

那人一把扯下面上的遮布,赫然是肖容的脸,他没好气地瞪着秦良玉:“你追够了没?”

秦良玉也是一愣,下意识地想伸手将他扶起来,而后想到他方才形迹可疑,又迟疑着将手收回,戒备地盯着他:“你深更半夜鬼鬼祟祟是要做什么?”

肖容从容不迫地自地上站起来,拍打着身上的灰:“我那日被那伙歹人揍个半死,想着眼下伤势有所好转,于是半夜来此处转一转,打打闷棍报私仇什么的,谁知被你一路追赶。”话落他指了指地上,“瞧见那血没有?我的伤口又裂开了。”

秦良玉将信将疑,盯着他一双玄潭般的眼睛又端详了良久,见他一脸坦然毫无闪躲之色,一时也找不出什么破绽,只能暂时信了他的话,却暗自留了个心眼,想着左右他要在家中养伤,将他盯紧一些也出不了什么娄子。

两人一前一后折返秦家,路上秦良玉几经欲言又止,肖容见状直接道:“说吧。”

秦良玉从善如流地张了嘴:“你今年多大?”

肖容意味深长地瞥了她一眼:“十八。”

秦良玉拊掌,似有感叹道:“明威将军今年也是十八,却已能率军剿敌,何等杰出?何其风光?你再瞧瞧你,也是十八,可竟然在半夜打人家闷棍?”

肖容不以为意:“嗯,你还知道明威将军?”而后他神色有些黯然,喃喃道:“杰出又如何?风光又如何?你们只瞧见他风光,却不知风光背后要经历多少嘲讽,要逃过多少暗杀才能走到今时今日。”

秦良玉悻悻地搔了搔头:“嗯,有理。”

以往秦良玉在陆景淮面前谈起册子中的千古名将时,陆景淮也会微笑道:“你只瞧英雄风光,却不知其背后艰辛。就比如说你,你曾落过多少泪,咬过多少牙齿,方才成就今日的你?你眼下认为是笑谈之事,在当时又是怎样令你绝望的?”

思及此,秦良玉幽幽地叹了口气,瞧了肖容一眼:“怎么说得好像你感同身受一样?不就是打个闷棍吗,难不成也有什么说法?”

肖容沉默,片刻后道:“你这么讨嫌,我以为你这辈子大约都嫁不出去了。”

秦良玉不以为然:“正好,我本也不想嫁人。”

肖容一听,登时来了兴致:“你为何会有此种想法?按理说你这个年纪,应当为此事愁得彻夜难眠才对啊。”

秦良玉明显觉得肖容有病,轻描淡写地睨了他一眼:“看样子,你经常发愁。”

肖容:“……”

经方才一阵疯跑,秦良玉此时已经不饿了,回房简单洗漱一番后便上床歇息了。但肖容却没有那么方便轻捷了,方才他被秦良玉一路狂追,伤口撕裂,血迹蔓延出来将衣裳紧紧黏在了身上,此时脱衣裳时,很是受罪。但好在受伤于他而言已是家常便饭,以往在自己家中若是受了伤通常也是他自己处理。其实除去心中有些难过之外,其余他倒也没什么。

处理过伤口后,肖容拥着被子坐在床上,忽然听到后窗处有细微的声响,当下朝床头一靠:“进来吧。”

一人应声而入,单膝跪地,抱拳道:“属下见过公子。”

肖容皱着眉头瞪着跪在地上的人影,平静地问道:“你通常都是夜里发现线索的吗?是什么给了你夜里办事的高效率?是出自白日里偷懒时的愧疚吗?”

那人咽了口唾沫,噎得胸口生疼:“回公子的话……并不是……只是凑巧。”

肖容瞟了他一眼:“此次又有什么线索?”

“据那日追踪的人回禀,新来的这伙山贼正在找东西。由此可见,这伙山贼与之前那些山贼乃是一伙,但属下也不知这东西究竟是什么,更不知这东西它到底是不是个东西。可从那伙山贼的种种举动来瞧,他们分明以为这东西是在公子您的手中,是以您行事时请务必当心。”

肖容也是一脸的莫名其妙:“好,我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那人起身前又道:“这伙山贼近日频频在啸福林出没,那里有蹊跷。”

又入了夜,树叶无风自动,窗外虫鸣声此起彼伏。肖容瞧了眼天色,而后从床上坐起,轻手轻脚地换上一套夜行服便要出门。不料他的手刚一触及门板,便见一道影子斜映在窗纸之上,他急忙缩回手,屏气静听外头的动静。须臾,那影子又鬼鬼祟祟地来到了门口。肖容情急之下只好奔回床上,拉过被子将自己盖个严实。这边肖容刚将自己遮好,那边门便被人以铁片划开,而后一个人闪身而入,身手极其灵活。肖容借着月光瞧了瞧那人,身材修长笔直,偏瘦,一头青丝还是白日里高束的打扮,这人正是秦良玉。他来了兴致,想瞧她深夜拜访究竟所为何事。

秦良玉蹑手蹑脚地进了屋后,先是在门口站了一会,侧耳听着屋内的声响,见肖容呼吸绵长,她提着的心才稍稍放下些。她今夜前来,主要是想瞧瞧肖容在不在,是否又趁夜外出。

她伸手在屋中摸索着方向,眼下夜已深,屋中亦是一片漆黑,秦良玉一时有些不适应,刚迈步便绊倒了凳子,她惊出一身冷汗,讪讪地站在原地等着被吵醒的肖容质问。但等了许久都未有声响传来,她不禁有些疑惑,这动静再大些,镇子东边有耳疾的李大爷都能听见了,肖容他一介高手竟纹丝不动?难不成是白日陆景淮给他上药时动作太过激烈,所以伤口再度撕开而后感染晕过去了?她越想越觉得是这么回事,也顾不得许多,急忙从怀中掏出个火折子吹亮,而后她愣住了。

肖容也未想到秦良玉深夜潜入别人房间会使用如此光明正大的手段,所以也愣住了。

秦良玉见他一身要去做坏事的打扮,直接问道:“你这是又要打闷棍去?”她话语间已带了明显的怀疑。

肖容自然不会告诉她自己要去做什么,皱着眉瞪她:“你倒是说说你半夜来我房间是要做什么?”

秦良玉毕竟做贼心虚,又见肖容面色不善,悻悻地摸摸鼻尖,想起初见他时扔在他手边的那柄长剑,一本正经道:“近来治安不好,我来瞧瞧你那剑放好没有。”

肖容一时无语:“你是不是瞧上了那柄剑?”

秦良玉一听,顿觉他这话问得颇有深意,若是她回答得好,说不定这剑就是她的了。思及此,她轻轻点了头:“嗯,挺入眼的。”

平心而论,这柄剑可不只是“嗯,挺入眼的”这一级别,这柄剑可谓是对极了秦良玉的胃口,当初决定出手救肖容,便也有看在这剑的面子上的原因。后来她曾问过秦载阳,这柄剑到底是个什么来头,秦载阳当时道:“欧冶子大师的手笔,龙渊剑,可斩风,可削铁,那个孩子不简单啊!”他又沉吟了片刻,“总之那孩子是个有钱人家的孩子。”

“嗯,那你便好好瞧瞧吧。”肖容笑眯眯地拉了拉被子,“走之后记得帮我带上门。”

秦良玉握了握拳,自知再纠缠下去也得不出什么结果,顺势转身便走。一路上,她的身子挺得笔直,待出了肖容的视线,这才飞快地转至回廊转角的阴暗处,等着肖容出来。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秦良玉已等得两股战战之时,肖容才推门而出。他先是环视四周,见无人,这才三两下攀上屋顶,动作矫健且迅速,如同一只出栏的猛虎。秦良玉也极快地跟上了他,与他保持着不远不近的一段距离。他出了秦府之后,直奔鸣玉溪畔而去,溪畔树上拴着匹高头大马,四只蹄子包着布,肖容解开缰绳,翻身上了马背。

夜半时分,天气渐凉,秦良玉觉得在荒郊野外骑马这类事,放眼天下也只有他们有钱人家的孩子才做得出来,说起来也不知肖容胯下之马是什么品种,竟奔得如此之快。为了不将他跟丢,秦良玉只得使出吃奶的气力,素色的长袍在黑夜之中划出道道诡异的弧线。这一路她行得跌跌撞撞,就在冷风灌得胸口隐隐发疼之际,肖容终是停了下来。

秦良

玉认出此处是坪头山的啸福林,所谓啸福林,其实不过是一片荒林,一到夜间,此处的风更是刻骨。秦良玉打了个寒战,跟着肖容轻车熟路地朝林子东边走,她小心着脚下,生怕踩到枯叶惊扰肖容。这一路她的脚步放得极轻,走得亦十分谨慎,跟着肖容来到一处石屋前,见他提气跃至屋顶,而后身子一滑,紧贴在房顶处,毫无缝隙。秦良玉便学着他的模样,从另一处上了屋顶,而后朝下一趴,感觉肚皮上一片冰凉。

“谁?”肖容惊觉另一人的气息,眼中聚了戾气,压低声音问。

秦良玉也知躲避不过,只得开口道:“嗯,是我……秦良玉。”察觉出肖容隐忍的怒气,秦良玉急忙转移话题,“那个……”她缓缓地挪到他身旁,耳语道,“我们可是要在此处趴上一宿?”

肖容睨了她一眼,并不开口。

秦良玉面无表情地眨了眨眼:“你确定你是来打闷棍的?”她偏头又瞧了眼肖容一身的装扮,“嗯,打个闷棍罢了,至于盛装打扮吗?”

肖容突然捂住了她的嘴将她带向自己怀中,低声警告道:“闭嘴。”

即便是同家中的几位兄长,秦良玉也从未如此亲近过,此时闻着鼻尖处淡淡的幽香,秦良玉一时有些愣怔,总觉得这味道似乎有些熟悉。

不多时,伴随着杂乱的脚步声,远处有点点火光亮起,乍一听对方起码有二十人以上。

抱怨声隐隐从那边传来:“娘的!这深更半夜的连个鬼影都瞧不见!日日东抢西抢,我们却也捞不到什么好处,这样下去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另一人也附和:“可不是嘛!拿咱们当畜生一样,咱们好歹也是从军的,正经东西不教,日日让咱们来搬粮。我瞧啊,到时候还没等与朝廷对峙上,咱们便累死了。”

“不过我听上面说,不日将会调遣几队人马去援助龙阳峒,也不知具体是哪日。”

饶是再迟钝,秦良玉也听出了些门道,她轻声问肖容:“这伙人是私兵?谁养的?”

肖容摇了摇头:“还未查出是何人。”

秦良玉皱了皱眉:“方才他们说与朝廷对峙,现如今有谋反之意的就当数播州那边,拉拢龙阳峒也有壮大人马之嫌,我估摸着这些私兵十有八九是那边的人。”

一提播州,秦良玉瞧见肖容面色一沉,揽着她腰身的手臂紧了紧:“放肆!你不要乱说话!”他话中已带了寒意,刚消散了没一会的戾气复又聚集。

秦良玉不知自己何处又开罪了他,木然地瞧着他:“怎么了?你有理,你反驳啊。”

肖容周身的气压越发低了,连带着声音也冷下去不少:“你再胡说八道,我就把你扔下去。”

秦良玉身上的伤还未好利索,若是被那伙私兵发现,定然没什么好果子吃。她与肖容虽接触没几日,但也深知他那无耻的性子,想着好汉不吃眼前亏,秦良玉暂时闭了嘴。待那伙私兵拉着运粮的车从屋底下经过直至消失不见,两人才从原地起身。

“你究竟是何人?为何会知道此处有人大量囤粮一事?”见肖容一副不愿理她的模样,她也不在意,继续问,“当日围堵你的那伙人也不是寻常歹人吧?一般人劫路,十有八九是为了钱财,但我瞧你身上尚有许多银票,他们应当是压根没打过钱财的主意。既然不是图财,那必然就是害命了,你得罪他们了?还是拿了他们什么东西?”

“玉玉,你说够了没?说够了是不是我们可以回去了?”肖容一把扯下面上的遮布,笑容重新挂回脸上,他理了理青丝,“问来问去的,真是不可爱极了。”

秦良玉斜眼盯了他半晌,攥了攥拳,而后稍稍缓和了语气:“你恐怕是得罪了一些不该得罪的人,被人盯上了。”

肖容拍了几下巴掌:“武德将军果然聪慧。”而后他率先迈步离开,头也不回地道,“多谢你的关心,时候不早了,我们早些回去吧。”

那晚私兵的话困扰了秦良玉好些时日,若他们当真要去援助龙阳峒,那么便说明谭彦相又要起兵了,顾虑到她与明威将军无论如何也是同僚,秦良玉有些拿不准要不要去封信提醒一二?她坐在桌前,望着屋中的沙盘沉思,正要提笔书信,被一阵叩门声扰了心绪,抬头一瞧,见门口斜倚着一道挺拔的身影,那身影朝她挥了挥手:“玉玉,我本来是要同你告别的。”

“然后?”秦良玉将笔放回笔山上,淡然地瞧着他。

肖容负手踱进秦良玉的房内,咂了咂舌:“你确定你这不是小型兵器库?”

秦良玉自小不爱红装爱武装,卧室自然也与寻常的大家闺秀不同,但若细细追究起来,却又觉得大同小异。

比如人家姑娘闺房的墙上都会装饰些字画,武德将军自然也不能比那些姑娘差,她的墙上会挂着一把大弓,几乎横跨了整面墙壁,尚在幽幽地冒着寒气。比如说人家姑娘闺房中有绣架,武德将军也不甘落后,她的房中有沙盘,上面颜色缤纷,瞧这阵形,众军应当正在恶战之中。再比如说人家姑娘闺房里有梳妆镜,镜台上瓶瓶罐罐摆了满桌面,武德将军也不能示弱,将军的桌子上,甚至柜子上全是零星的部件。原来近几日武德将军在家闲来无事,便研究起了火铳。因眼下军中所用的火铳使起来相当不顺手,若想射杀个人,起码要经过五六个步骤,如此一来,若敌人跑得快,这段时间都已没影了,还谈什么打仗。所以她求秦载阳找来了不少部件,又将噜密铳与佛朗机炮的子母双铳拆开来瞧,欲参照着内里结构,将眼下众军士所使用的火铳改良一下。当然,这些还只是冰山一角。秦良玉房中还立着两排兵器架,上面陈列着各类长短兵器,还有不少暗器,可谓是种类繁多,若有朝一日她致仕,完全可以靠贩卖兵器养活自己。

肖容观赏够了,这才在她身边坐下,把玩着火铳的部件,认真地问道:“姑娘家做这些定然很辛苦吧?”

秦良玉轻咳一声:“还好。”

肖容笑时,眸子通常呈弯月状,他说:“我家中近日出了些事,我要走了,多谢贵府这些日的招待,我们后会有期呀。”

秦良玉慢条斯理地将桌上的零件收拾整齐,淡声道:“有期怕是难了。”

肖容身上的疑点太多,他是好人还是坏人,暂且不论,这么些时日,他也从未说过有关自己身世的话,所以这后会有期,的确难如登天。

肖容闻言摸了摸秦良玉的脸,又赶在她出手之前躲出相当远的一段距离,挥手道:“放心,我们一定会再见面的。”

肖容走后不久,秦载阳便从郡学回来了,还带回来了一桩新鲜事。

今日龙阳峒已带兵主动出击,打得石砫士兵措手不及,人员伤亡惨重,重庆卫已派出援军,两方交战迫在眉睫。

容氏与陆景淮闻言都瞧着秦良玉,一致道:“你眼下告假,老老实实在家待着。”

“哦。”秦良玉依旧低头吃着饭,似是未曾将龙阳峒起兵一事放在心上。

待夜深,她跑到秦载阳的书房,二话不说撩袍跪在秦载阳身前:“父亲,我想去石砫。”

秦载阳没有丝毫意外,点了点头:“你母亲不是说你眼下在告假吗?这无组织无纪律的,去便是了,从来没有人能拦得住你。但你是重庆卫的,那石砫却是归属于夔州卫,此番行事要低调啊。”

秦良玉又道:“但是母亲与景淮……”

秦载阳这才瞧了她一眼:“你这是对你爹没有信心?我怎么说也是一家之主,若你母亲他们不满便来找我,大不了爹替你受一顿揍便是了,这都不是什么问题,但此番去,你要平安归来。”

得到秦载阳的支持,秦良玉在半夜便上了路。为保险起见,去到石砫之后,秦良玉先联系上了柳文昭。

复见的喜悦油然而生,柳文昭给秦良玉行了一礼,而后笑道:“秦姑娘是来石砫玩吗?”

秦良玉压低声音道:“我想进石砫的军队。”想了想,她觉得这请求委实有些突兀,怕柳文昭不同意助她,缓和道,“我主要是想结识明威将军,你们二人既是有交情,可否替我说一说话?”

她正说着,忽见有数十军士从街角处小跑过来。少顷,方才众位军士出现的那条街上,又有一匹高头宽额的骏马驰骋而出,策马之人宽肩窄腰,乌黑的发丝被风带起,他策马掠过两人身旁,意气风发。

待秦良玉回过神时,只来得及瞧见他的背影。秦良玉又遥望了那人一眼,暗自遗憾来不及抒发对那匹汗血宝马喜爱的情怀,那马便不见了。

柳文昭并未留意方才的动静,咬了咬下唇:“好,我这便去安排。”

见柳文昭应下此事,秦良玉自打出发时便有些紧张的心,此时更是接连跳了几下,若是此番当真能与马千乘结识,即便是远远地瞧上一眼,那也是一件幸事。

柳文昭虽同马千乘相熟,但军中之事她一介女子委实说不上什么话,相对清闲的位子也捞不到。所幸眼下战事频发,军中缺人,若要塞个不起眼的小兵进去,倒也不是什么难事。为避免秦良玉在军中出意外,继而引发一系列不必要的麻烦,柳文昭特意找了熟人,求他将秦良玉划到他的麾下。

熟人姓徐,单字一个时,任宣抚司副使。徐家世代为马家效劳,到徐时这一代已是第三十六代,他为人正直,在马家颇受尊重,以往见面,柳文昭要称他一声徐叔。

此时徐时听柳文昭说要塞给他一个人,朗声笑了笑:“倒是很少见丫头你求人。怎么,这人身份有何特殊之处?”

柳文昭垂了垂首,也不敢将秦良玉的事同他说,只好道:“身份并无特殊,只是晚辈的一位友人,但秦亮他性子毛躁,晚辈怕他在军中会吃苦头,还望徐叔多多照应。”

徐时细细端详柳文昭:“嗯,我自会留意此人。”

眼下石砫军中人手不足,正逢战乱,谁也不舍得让自家人去参军,秦良玉这个时机挑得不错。她生得高挑,又着男装,只在街上随意晃了几晃,便被正在街上四处抓人的士兵给抓到了军中,顺势便被分到了徐时那一营。

石砫宣抚使马斗斛年事渐高,对打仗一事有些力不从心,且次子尚幼,所以这些烂摊子便全堆在了马千乘肩上。

说来秦良玉入伍的日子也巧,正赶上马千乘整军。

原来因首战告捷后,军中士兵便放松了警惕,其中更是不乏藐视军法的人存在。所以入伍头一日,秦良玉站在队伍最尾处,抬头便见到了高台之上那一身戎装、姿态挺拔的身影,但也只是一道身影而已。她同马千乘离得极远,只闻其声铿锵有力,穿云裂石。

秦良玉前排站的是所谓的老兵,只见众人皆身形僵硬,虽日头尚足,但已是入秋,可他们的后背却被冷汗濡湿,更有甚者止不住地抖着身子,一副随时就义的模样。

高台上的人沉声吩咐道:“点名!”

随即有人捧着花名册站上高台唱起名来,声音铿锵有力,字字砸在士兵们的心头上。这些名字大多有人应,但也有无人应的。每到无人应时,高处便会漫出一股阴沉之气,压得众人抬不起头。唱完名已是半个时辰之后,马千乘将花名册扔在一人身前:“除去省亲的,其余的人一刻之内都绑回来。”

想来是马千乘治军有方,又或许是那些点时不到之人要倒血霉。不过是眨眼间,门口便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循声望去,大约有二十余人被五花大绑拖在马后,身上同面上已被沙石、地面擦破,浑身血污。这些人原本是一路号叫着回来的,此时进门一见负手立于高处的马千乘,立马噤了声,更有甚者双腿间溢出股湿意。

“给他们松绑。”马千乘缓缓踱下高台,“备纸笔,写军法。”

这些参军之人多半是来混混日子,拿些军饷,分些地糊口的,识文断字的属极少数,所以众人战战兢兢地跪在原处,提笔却不知该如何写。

马千乘倒是体恤下属,笑了笑,问:“不会写?”不待众人答话,他继续道,“话会说吧?一个一个背。”

跪在前排之人,面上无一不是死灰之色。

马千乘手中拎着短刀,走到第一人身前,那人结结巴巴道:“军……军……军法七禁令五十四斩。轻军、慢军、盗军、欺军、背军、乱军、误军为七禁令,五……五十四斩首……”说到此处那人再无下话,随即扑倒在马千乘的脚下,“将军饶命!小的再也不敢了!”

马千乘不多话,一脚踹在那人的心口上,而后手起刀落,一颗人头便滚落在旁边的士兵身前。头颅之上的那双眼睛尚还睁着,满是惊诧,似是不相信自己已死了。

有了前车之鉴,跪在后排之人争抢着要率先背军法。

马千乘此时倒像个脾气温和之人,等着想背的背完,才笑言:“明知故犯,当斩。”

当日,马千乘连斩二十余人,鞭刑二十余人,血水混着黄土流了满地,军中的气氛异常压抑。

中午时分,秦良玉捧着饭碗,想起那几人横尸的场面便有些食不下咽。见她如此,一旁的老兵不禁骂道:“这样的事你们这些小兔崽子要学着适应,这就吃不下饭了?不吃就滚,老子还没吃饱哩!真不知道招你们这些饭桶进来做什么!”说罢他伸手就去夺秦良玉的饭碗。

秦良玉眼下虽说状态不佳,但战斗力尚可,秉着士可杀不可辱之原则,直接闪身避过那人的手,而后将饭碗扣在了那人头上。

菜汁混着不多的油水顺着那人的脸颊缓缓滴在地上,众人登时安静下来。

“你干什么!”老兵登时从地上蹿了起来,拎着秦良玉的衣领子便要动手,被一旁的众人急忙拉了开来,而后便是七嘴八舌的劝慰。

“你给老子走着瞧!”老兵被人扯远时,依旧朝着秦良玉破口大骂。

秦良玉倒是不以为意,拍了拍手上的灰,又坐回原处。

“你这是何必呢?”耳边忽有一人道,“张石他家中有人在京为官,你又是新来的,日后在这营中怕是日子不好过啊!”

秦良玉素来瞧不上为虎作伥之人,淡然道:“各凭本事,我等着他来。”

她声音不大不小,正好传入路过此处的徐时耳中。

徐时正在交代任务,闻言对身后跟着的属下道:“去瞧瞧发生了什么事。”

须臾,属下小跑到帐中,将张石同秦良玉方才的冲突言简意赅地与徐时说了说。

徐时敛了敛眸子,将那久经沙场练就的犀利眼神遮住,淡声道:“这刺头!好生磨一磨他的性子!”

龙阳峒那边自那日突袭之后,许久都未再传来什么动静,是以石砫军此时最为重要的任务便是训练。

天不亮,士兵们便从帐中鱼贯而出,沿山长跑。

与秦良玉一同参军的新兵大多体力不支,通常跑上几里便掉了队,是以在跑步时,秦良玉总能听见身后有军士呼喝怒骂,她怒其不争。同样是新兵,其余人跑十圈,她便要跑上二十圈,个中缘由不消多说秦良玉也心知肚明,好在她自小便在秦载阳的影响下十分热衷跑步这个活,二十圈跑下来除去呼吸略粗重之外,其余倒也无大碍。但擅跑是擅跑,木讷是木讷,秦良玉并不属于受了委屈就独自承受的人之列,毕竟多跑十圈还是十分累的。

是夜,趁着月色将至,张石在河边洗脸之际,秦良玉悄然靠近,而后找准时机便是一脚,正踹在张石的后腰上。张石背对着秦良玉,毫无防备。但听“哗啦”一声过后,原本平静的湖面上散开圈圈涟漪。

众人听闻声响全跑了过来。

“发生什么事了?”有军士发问,而后瞧清湖中扑腾着的人,又怒骂,“张石你在湖里瞎闹腾什么?想女人了要灭火?还不快滚上来!”

张石在湖中心自由自在地转了个圈,轻佻道:“老子就是想女人了。”

正说着,忽闻号角声传来,这声音在幽幽的夜色中格外刺耳。大家顾不上其他,整装之后奔向校场。此时军中主帅皆已立于高台,他们身旁的香炉轻烟袅袅,那炷香还未烧到一半。

秦良玉等人站在台下,听上头传来极为简短的指令:“夜袭。”

两军交战,自然是要做到知己知彼,所以秦良玉觉得,龙阳峒那边定然也收到了马千乘昨日里整军的消息,他们大约是觉得既然马千乘的日常如此普通,那么估摸着马千乘近日也不会发兵。于是他们便未曾戒备,这直接导致了马千乘率军将他们包抄时,他们尚在城楼之上围着火堆烤鱼。但谭彦相见马千乘率兵而来,面上却无惊诧之意,仿若一早便预料到了一般,也未有举兵之意,这让秦良玉有些捉摸不透。她站在队伍尾端,迟迟不见前方有动静传来,心中十分焦急,按说这时候双方理应战得不可开交才对。因自幼身量便高,秦良玉只一踮脚便瞧清了当下的情况。只见马千乘身着铠甲,端坐马上,手中短刀寒光凛凛,刀身薄如蝉翼。他微仰着头,应当是同谭彦相在交涉着什么。

“他们还在谈吗?”秦良玉问了身边的人一句。

先前被她踹入湖中的张石闻声侧了侧头:“你话真多,就这么等着吧,每次开战前将军都要侮辱他们几句,一会打起来跑不了你的。”

秦良玉侧头瞧着张石:“我问你了吗?”

张石鼓了鼓眼睛:“我得空非揍得你满地找牙!”

的确如张石所说,马千乘在开战前,总是习惯吩咐能言会道且精通四律五论的下属先叫一叫阵。当然,若不是碍于身份,众人觉得明威将军更想亲自上阵。

今夜凑巧赶上龙阳峒的士兵吃鱼,被委任叫阵的军士算是找到了突破口。他先是嘲讽对方水性差,也只配吃些浅水沟里的臭鱼,马千乘身后的众人极为配合地嘲笑出声,那谭彦相倒是沉得住气,似乎对此早已习以为常,继续着吃鱼的动作。

马千乘也不恼,淡淡扫了眼城门之上手握弓箭的谭军:“死到临头,你们理应多吃些,毕竟黄泉路上也没有东西给你们填肚子。”

待说够了,马千乘突然长臂一挥,鼓声登时震天,搅碎了漫天的星子,前三排的士兵手持盾牌,冒着箭雨极快地向城门冲去。众人如离弦之箭,虽快却不曾乱了阵脚。当然,中途亦有战士中箭身亡,前一个人倒下,随后立即便有人补上了缺口。

秦良玉正想感叹众位同僚这不要命的忘我精神,一抬头却发现了其中玄机。

其实从高处放箭也是一门技术活,这箭矢除去有一定的射程外还讲究一个角度,而谭彦相大约是前些日子被马千乘打怕了,为防马千乘又出损招,此时加固了城墙。事实证明,人在焦急时是不适合思考问题的,在加固城墙时,谭彦相等人明显只将坚固程度考虑在内,而角度问题却被忽略了。城楼上宽下窄,虽说城墙是厚了一些,但死角却也多了一些,是以石砫的士兵们少数冒着箭雨冲到城楼之下欲破门,另一部分便在箭矢的射程之外朝城中砸火球。眼下谭军被围城内,只能守不能攻,一时较为上火。

秦良玉混在人群中扔火球扔得十分顺手,忽闻身后有马蹄声渐近,回头一瞧,便见远处冲来数百铁骑,势如破竹,喊杀声震天,脚下亦微微颤抖起来。

见援军到了,谭彦相面色微微放松,开口说了今晚的第一句话:“年轻人做事还是莫要太鲁莽,尊重长辈是必要的。”

马千乘实乃能屈能伸之人,先前侮辱谭彦相时词语繁多,此时被人侮辱了,倒也未曾开口,只静静地等着谭彦相开城门,而后被他的人马两面夹击。

秦良玉被马千乘这洒脱的等死态度深深震住了,费力地拨开身旁的人冲到了最前方。此时正逢谭彦相开门迎战,而另一侧城门,马千乘的人似乎也还久攻未下。秦良玉手持长枪,灵活地穿梭在众多兵马之中,眼前刀光剑影,稍有不慎便会命丧黄泉。此时她也顾不上许多,踩着不知是敌还是友的尸体,一路朝城门砍杀过去。不过片刻,她身上、脸上已是一片血污,手中长枪更是被人砍作两截。她随手从地上拾起把短刀,刚起身便觉得耳畔有寒气袭来,一个转身,险避过对方的长刀,抬手便朝那人胯下之马砍去。

骏马嘶鸣,前蹄高扬,疯了般欲将背上之人甩下。

此时秦良玉已杀至偏僻处,见四下无人留意自己,飞快地扒下谭军尸首的军服套在自己身上,而后趁乱混入了对方军中,待中途歇战时,秦良玉已顺利入得城中。

城中光景可谓十分惨淡,空中弥漫着呛鼻的烟气,原本整洁的街道此下已是满目狼藉,零星火光未灭,在夜中格外显眼。

当地百姓皆十分机智地闭门不出,将大片的场地留给谭彦相发挥。

秦良玉随着众人坐在地上喘着气,听着他们对马千乘破口大骂,比如“马千乘不要脸起来当真是十分可怕啊”,又比如“马千乘这个人虽然很厉害,但终归还是十分无耻啊”。

秦良玉移开视线,着实想插上一嘴,那是因为你们从未见过他砍人头时的风采。

歇够了,秦良玉借口解手,离开了众人的视线范围之内。她正蹲在草丛中盘算着如何诱哄对方将后门打开时,就听见不远处有交谈声传来。

“方才将军有令,让你调些人手去后门守着,他怀疑马千乘此番有诈,不得不防。”

秦良玉此刻十分紧张,不停地安慰自己,毕竟是要进城来做坏事的,偶尔紧张一下,应当也不算丢人。

待那人走后,秦良玉又在原处蹲了会,见百余人整齐有序地朝后门走时,她抄近道赶在了众人前头。一路狂奔至后门,秦良玉焦急地对着城门的守卫道:“上头有令,命我等即刻开城门迎战!”

夜色中,守卫愣了愣,偏头瞧见对面似乎有百余人正走过来,刚要询问便挨了秦良玉狠狠一个巴掌,她怒道:“如果战败,延误军机这帽子便扣在你头上,届时将你祖宗从地里刨出来谢罪!”

守卫被秦良玉打得发蒙,见秦良玉气势强劲,再加之她身后的众人确实来势汹汹,为保自家祖宗清白,他立马和同伴将城门打开。

城门刚开了条缝,城楼之上便有人察觉到不对,慌忙从楼上奔了下来:“你开门做甚!”

那人反应过来,却已来不及将门关死,石砫的士兵们瞬间如洪水般涌了进来。

眼下石砫的士兵将谭军困在城中,而谭军的援军又将石砫的士兵围在正中。此时形势紧迫,秦良玉十分忧心,这一忧心,心中便生了怨怼,觉得明威将军此番行事有欠思考,即便众人活了下来,怕是也讨不到什么便宜。

两方打得火热,你给我一刀也不用觉得愧疚,我还你两枪便算扯清了。你来我往之中,忽见城外山头上亮起了火把,火光在夜色中连成了一条线,宛若游龙,围了半面城池,光亮之中,旌旗之上的“明”字十分张扬。

马千乘的声音依旧平淡:“谭大人年岁大了,也该歇息歇息了,如此一来,尊重长辈一事,晚辈这算是做到了。”默了默,他吩咐道,“徐将军,将谭土司请回去好生招待。”他控着马不疾不徐地走了两步,又回头望着谭彦相,“忘了告诉你,这个世上,最不可相信的便是内奸。”

秦良玉环视最外围声势浩大的明军,扬唇一笑,难怪龙阳峒众人说马千乘无耻,将计就计这招他使得还是十分顺手的嘛!

回到石砫,因解决了心头大患,即将迎来一段太平日子,众人面上皆挂着笑。

午饭时,张石手中捏着松软的烤鸡腿啃得正香,忽然被人叫了名字,回头一瞧,见来人是徐时身边的侍从,急忙将鸡腿丢回碗中,随手在身侧擦了擦油渍:“韩哥,找我有事?”

侍从颔首:“徐将军有请。”

闻言,张石心中不免惊诧,小跑着跟在侍从身后去到徐时的屋子,待通传过后进了屋中。

徐时此刻正盯着沙盘瞧,知道张石来了也未抬头,只道:“此番围剿,你那一队正在城门前,那城门是何人所开,你可瞧清了?”

张石低头瞧着脚面,未有犹豫:“回将军的话,是秦亮。”

张石虽生性跋扈且睚眦必报,却也是公私分得极清之人。秦良玉同他有过节,但那是私下,于公,他不得不承认,秦良玉是可塑之才,若稍加锤炼,日后必定有所作为,所以便也生了引荐之心,又在徐时面前说了几句褒扬的话。

张石从军五载,擅射,以往战时亦立过功,却从未要过奖赏,所以徐时还是极为欣赏他的,此时听他这么一提,心中自然也有了打算。

秦良玉蹲在湖边洗脸,正洗得开心,突然察觉到有一阴影兜头罩下。她抬头瞧了一眼,见来人四十岁上下,一身普通士兵的打扮,满面严肃地朝她发问:“你便是秦亮?”

秦良玉以为又是一位来找麻烦的,便蹲在原处未动,只点了点头:“我是。”

“谭彦相的城门是你诈开的?”那人又追问了一句。

秦良玉懒散地应了一声,见脸洗干净了,才问:“有什么问题?”

那人这才一笑:“当然没问题,此番你是立了功,自然会有重赏。”

秦良玉点头:“哦。”说完她起身就要走。

那人又叫住了她:“年轻人性子不可如此急躁,不然你早晚得吃亏,须知‘忍一句,息一怒;饶一着,退一步’。”

秦良玉以为他大约是听到了自己同那老兵的事,来当说客的,所以她便没有搭理,敷衍地点了点头便扬长而去。

当晚,因打了胜仗,马千乘在军中摆庆功宴,秦良玉深知自己的酒量以及特殊的身份,并不敢多喝,只在马千乘举杯时,象征性地干了一碗,而后便开始大快朵颐。毕竟在军营这种汉子云集的地方,若你筷子伸得慢了,那必然是没有饭吃的。

秦良玉吃得正欢,忽然听见有人道:“谁是秦亮?将军有令,庆功宴后,速至主帅屋中。”

秦良玉突然觉得食不下咽,心中却隐隐有些雀跃。她来石砫,除去想打仗外,也是想一睹明威将军的风采。眼下被马千乘传唤,她难免激动,索性饭也不吃了,暗中观察着正前方的位子,见位于正中那抹年轻的身影放下筷子站起身,也跟着站了起来。

秦良玉走后,有人附在张石耳旁说了句什么,但见张石面色丕变,扬手便照着那人的脖颈打了一掌,痛心疾首道:“你糊涂啊!”

秦良玉走了没两步,觉得有些头晕。她轻轻晃了晃头,觉得大约是方才那酒喝得有些猛,此时起了酒意,倒也未曾放在心上,就这么一步三晃地朝马千乘的房间走去,待至门口时,那阵晕眩更为严重。

门口侍卫见她如此,喝道:“放肆!主帅门前岂容尔等驻足!”

秦良玉揉了揉额角,道:“是将军传我来的!”

屋中之人想必已听到了声响,直接冷声吩咐:“让他进来。”

侍卫闻言,这才不甘不愿地收起长枪,狠狠地剜了秦良玉一眼。

待张石追过去时,秦良玉已推开房门进入屋中。

一股凛冽之气袭来,其中还掺杂着淡淡的香气。

秦良玉扫了一眼屋中布置,见偌大个房间内除去一袭床榻同一张书案外,竟是什么都没有。

她眼前重影更甚,不禁抬手揉了揉眼,想瞧瞧那稳坐于案前的年轻身影,不料还未等手放下,她便两眼一翻直接倒在了地上。

马千乘此时正坐在桌前托腮沉思,听闻响动抬了抬眼,见进门之人伏在地上,漫不经心道:“不必行此大礼,你此番立了功,想过要什么奖赏吗?”

话落见那人没有动,马千乘不禁皱眉:“我说话的声音很小吗?”

那人还是不动,马千乘这才觉得情况不妙,起身朝伏在地上一动不动的人走了过去,然后用脚轻轻碰了碰她。

“喂!”

见这人毫无反应,马千乘又伸手将人从地上扶起。

秦良玉低着的头随着马千乘的动作晃了两下。马千乘将她扶到床边,待她平躺过后,正正对上她的脸时,他吓得手当下一松,秦良玉又软绵绵地倒回到马千乘的脚边。

隔日秦良玉醒来时,发现自己依旧在马千乘的房中,只是眼下屋子的主人已不知所终。她揉了揉发胀的额角,隐隐记起昨夜之事,越发觉得是张石捣的鬼,他大约是在她的碗里下了什么药。思及此,她心中又是一惊,昨晚她一进屋子便晕了过去,也不知马千乘是否识破了她的女儿身。若是识破了,那她要如何同他解释自己女扮男装一事?若万一被他误会自己是奸细,那这日子便不好过了。此时,她脑中蓦然飘过整军之日那一地的狼藉。

秦良玉越想心越沉,利落地翻身坐了起来,身上的毯子掉落在地。此时天色还未亮,其他人尚在操练中,秦良玉觉得此地不宜久留,应当趁事情还未严重之时溜之大吉。她掀帘而出,侍卫只瞟了她一眼,并未多加阻拦,她也乐得省心,一路小跑回了自己的房间,她来时并未带什么东西,所以逃时也方便。她躲在屋中见火头兵外出置办食材,正要小跑过去,走了没两步,便被

同宿一房间的守卫叫住了。

“秦亮,你做什么去?今日该轮到你当值了,将这屋中的卫生打扫了。”说罢他将手中提着的扫帚同抹布向她手里一塞,“工具我都给你准备好了,方才过来时遇到将军,将军说你身子不适,这几日不用参加训练,将这营区的落叶都给扫了便好。”

秦良玉拎着扫帚,面无表情地看着守卫:“其实……”

“好了,先不说了,我回去训练了。”不待秦良玉说完,守卫掉头便跑远了。

近日各方山贼似是商量好了一般,一窝蜂地朝重庆府扎,尤其是石砫县外,更是遭了殃。听说连以往素来不对盘的两伙名气较大的山贼都冰释前嫌,准备一同奔往石砫了。这让马千乘颇为头疼,在提防谭彦相的余党之余,还要打击山贼嚣张的气焰。为了让他们知道花儿为什么会这样红,马千乘着实是忙得脚不沾地,但教育之路很是艰辛,他首先要做的便是夜以继日地操练石砫的兵力。

军士们训练时,喊杀声震天,将树上那几片还未掉利索的枯叶如数震了下来。转眼间秦良玉在石砫打扫卫生已有六日了,听着校场上颇具声势的操练声,秦良玉捏着扫帚觉得异常孤独。遥望操练台的方向,秦良玉倚着树干叹息,不过六日,她已将整片营区里里外外扫了个遍。后来,将军说她卫生打扫得好,所以特意派人来通知,赐给她亲自打扫主帅房间的特权。想起这事,秦良玉的内心几乎是崩溃的,觉得日子已经没法好好过了。

“你戳在这做什么?”

秦良玉正垂头瞧着鞋面,冷不防有人在身后推了她一把。她回头,见张石一脸不屑地瞪着她,双臂交叉在胸前,仰着头与她对视。

秦良玉面上神情淡淡,也不答话,只道:“你名字中的‘石’是鸡蛋的‘蛋’?”见张石敛了眸子,似有不解,她又继续道,“那你这个名字还是很有营养的啊。”

秦良玉依稀记得,前几日晚上睡不着,与人谈天时,队中同僚曾说过张石最厌恶有人拿他的名字开玩笑。眼下张石好不容易自己送上门来,秦良玉便也从善如流地当面请教了一下。

果不其然,下一� �张石就跳开了几步远,指着她骂:“你有没有文化!我名字中的‘石’是石头的‘石’,这字多音你不知道?”

张石觉得自己受到了天大的侮辱,愤愤地将袖子卷到手肘,朝手心里吐了两口唾沫:“来,我与你打一架!”

秦良玉虽不惧战,但也不愿同张石一般见识,当下拎着扫帚去到另一边扫地,孰料张石又跟了上来。

“你这是什么反应?”

“你们两个在干什么!”

浑厚的嗓音如平地惊雷炸响在不远处。

秦良玉与张石侧头一瞧,就见徐时与他的随身近侍站在不远处,应当是正要路过。

张石睨了秦良玉一眼,磨磨蹭蹭地过去向徐时行礼:“徐副将。”

秦良玉听闻这称呼,仔细瞧了那人两眼,莫名觉得他有些眼熟,不由又瞧了瞧,这才认出眼前的人便是那日在河边教育自己之人。心陡然一沉,她的表情更为严肃了些,想了想,也过去行了一礼:“徐副将。”

徐时这才应了一声,道:“先前被山贼掳上山的那些姑娘已安全归家,百姓们自发送了粮食来军中,你二人怎么不去搬东西?”说罢他瞧着张石,“秦亮他有命在身,要打扫营区,你呢?你那一队的人都在搬东西,你身为队长在这做什么呢?”

张石不说话了,面皮子微微红了起来:“属下这就去。”

张石走后,徐时虎目微敛,面色虽沉,但语气中却带着几分欣赏:“你这性子啊,改日定要让你吃些苦头!”

秦良玉低了头,一言不发地跟在徐时身后,也准备一同去搬粮。

今年地里收成不好,大家原本还愁又要过饥一顿、饱一顿的日子,不料百姓们便送来了食物,这些粮食自然是弥足珍贵的,众军士不由得欢呼雀跃起来。

百姓们送粮,乃是因家中女儿或是妻子平安归来,平安归来的功劳,自然要算杨应龙一份,这杨应龙又与马家交好,所以他既然是来了石砫,那眼下得空定是要去马家坐一坐的。石砫土司马斗斛知道杨应龙喜欢马千乘,便趁此机会将马千乘也叫回了家。

接到消息时,马千乘正要去视察秦良玉的工作,人都已走到屋外,听说杨应龙正在家中做客,脚步一转,交代近卫道:“那个秦亮。”他顿了顿,“是叫秦亮没错吧?”见近卫点头,他又继续道,“看好他。”

近卫不解,茫然地瞧着马千乘:“属下斗胆请问将军,此话何意?难不成他是奸细?”

马千乘“啊”了一声:“那倒不是,只是眼下能将屋子打扫得如此干净的汉子已经寥寥无几了,他是个人才,要留住他。”

遥见马府,还未等进门,马千乘便瞧见特意着了一身新衣裳的柳文昭,正戳在门口眼巴巴地瞧着自己。他加快步子,行至柳文昭身前:“你在等人?”

柳文昭的双手绞着帕子,面上有些失落,嘟囔道:“将军您定然知道秦亮是武德将军了,此番怎么没有将她一并带回来?”

马千乘撇了撇嘴:“你见了我,难道不应该比见到她,还要高兴些吗?”

柳文昭失魂落魄地转了身,继续嘟囔:“奴家少说瞧了将军也有八年了,早都瞧腻了,即便再多给奴家加些工钱,奴家也是不想再多瞧您一眼的。”

马千乘的俊脸一黑,这几日逗弄秦良玉的快感消失殆尽,他负手进了屋,因未注意脚下,被门槛绊了个狗啃泥。

听闻马千乘回来了,杨应龙从屋中直接迈步而出。

马斗斛亦将手中茶壶一放,也跟着起身出门相迎,离得老远便唤了声:“儿子。”

马千乘的脸上扬起抹笑,回道:“父亲、叔父,您二老怎么出来了?”

杨应龙“呵呵”地笑了笑,拍了拍马千乘的肩膀,见他面色微变,急忙将手收回,急切地问道:“怎么了?身子不舒服?”

马千乘摇头:“没有,只是前些日子受了点伤,眼下已无大碍了。”

杨应龙这才面色稍缓,但仍不敢大意,转头对马斗斛道:“还是让大夫先来瞧一瞧,这孩子小时候身子便不好,实在不行便让他随我去播州,我府上有位大夫,是先前宫中致仕的太医,医术了得。”

马千乘扬唇一笑。自他小时候开始,杨应龙便是如此,听闻他有个头疼脑热,便会放下手里的事赶来石砫探望他。为了不让杨应龙担心,马千乘忙道:“叔父放心,这点伤当真无大碍。”

三人这才进屋,杨应龙叮嘱:“你眼下身为将军,凡事身先士卒乃是必要的,但一切仍要以你的身子为重。”

马斗斛插话:“身先士卒是在军中,可在家里你还是我儿子,我这当爹的自然不希望你受皮肉之苦,不如这将军你便不要做了,回家来爹也养得起你。”

马千乘唇角的笑意渐深,须臾道:“爹,我生来就是为了报效大明的,待有朝一日我眼不能视、手不能抬,再考虑您说的。”

马斗斛干笑了几声:“好,我就知道我儿乃堂堂丈夫。”他边说边加快步子,“今日你杨叔父来了,我们三个不醉不归。”

杨应龙瞧了马斗斛一眼:“他身子有伤,饮酒便不必了吧?”

马斗斛有些尴尬,忙道:“是是,你瞧我这记性,只顾着高兴了。”

马千乘的母亲覃氏与杨应龙的正室张氏早些年结为了异姓姊妹,所以两家的关系很是亲近。后来马千乘入仕,但凡听到他仕途不顺或有人为难,杨应龙势必要派人暗中让那使绊子的人吃些苦头。是以刚入仕的那几年,马千乘在杨应龙的照顾下,可谓是顺风顺水,只是这些杨应龙从不在马千乘面前提起罢了。再后来,马千乘自己也摸出了一条路子,杨应龙便不再暗中插手他的事。今次杨应龙助马千乘将人成功解救,三人凑到一起自然要喝得昏天暗地,又赶上覃氏带着小儿子马千驷回了云阳的娘家,府上没个人看管,几人更是肆无忌惮起来。

杨应龙顾忌着马千乘的伤,让他以茶代酒。几人喝得正尽兴时,马千乘面色忽然一紧,马斗斛正要发问,就见柳文昭带着一人神色慌张地向屋内走来。

马千乘将茶杯一放,问:“何事如此慌张?”

那人跪地回话:“山贼集结各部,现已到了城门外,徐副将命人关闭城门后,山贼们已准备攻城。”

马斗斛与杨应龙闻言也将酒杯一扔:“城外的山贼有多少人?”

那人道:“骑马的有三百。”

马斗斛一拍桌子:“才三百人你们慌什么?还不速速将人拿下!要活口!本官要亲自审讯。”

这些日子山贼频频出来大肆抢夺,马斗斛也觉察到情况有些不对,恰巧朝廷也在暗查山贼是否为私兵的幌子一事,眼下山贼们自己作死,这事他若是办好了,升官加职那是妥妥的。

那人擦了擦额角的汗:“回大人,是骑马的就有三百人,并不是起码得三百人,算上不骑马的,统共千余人。”

马千乘回头看着马斗斛与杨应龙:“父亲、叔父,您二位在府上歇息便好,我去瞧瞧。”

杨应龙忙伸手:“贤侄且慢,还是我去……”

杨应龙的话音还未落,马千乘人已消失在大门口。

马斗斛又将杨应龙请回屋里,大着舌头劝:“这孩子自有分寸,我们继续,继续。”

杨应龙面无表情地看着只顾喝酒的马斗斛,末了直接铁青着脸拂袖而去。

此时,徐时正在城门上向下撒着鞭炮和扎马钉。扎马钉状若荆棘,有四个锋利的尖爪,三尖着地,一尖向上,钉尖锋利至极。鞭炮炸响后,城下百余匹坐骑受惊,胡乱奔窜,前面的坐骑嘶鸣,后面的亦跟着躁动起来,一时间连人带马翻倒在地不少。徐时命手下放箭,城下山贼瞬间便伤亡大片。

马千乘赶到时,正逢山贼撤退数里之际,如此顺利,令马千乘顿起疑心。他撑着城墙向下瞧,见山贼并无进攻之意,仿佛只是被迫前来,当下一拳砸在墙壁上:“粮库同监狱可派重兵把守了?”

今日百姓前脚刚送来粮食,后脚山贼便开始活动,这难免让人将事情串到一起。且不说这个,单说前几日他们将谭彦相关押到石砫监狱一事,当时随后赶来的那批谭彦相的援兵本就疑似山贼,若是如此,那今日山贼的目的便如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他们先是用调虎离山之计将众人的视线引到城门处,其余的山贼再自其他处攻入军中,见机救走谭彦相,顺手再扛走些粮食,当真是两全其美。

徐时瞧了马千乘一眼:“方才接到山贼攻城的消息时,秦亮便已让我派人守住这两处,所以将军不必担心。”

马千乘双眸一亮,染了丝笑意,她不愧为武德将军,到底是凭本事吃饭的。他又沉默了会,吩咐徐时:“你守好此处,我回军中瞧瞧。”

听闻有战事,城中百姓皆闭门不出,少了比肩接踵的拥挤,马千乘回营区的速度十分快。

果然如他所料,山贼们此行是有备而来,并不是只有城门前的那些,在其余被他们忽略的地方,山贼亦不在少数。他到营区时,地上已陈尸不少,多是山贼的尸首,都是缺胳膊少腿或没了脑袋的残尸。他手持长剑,一路向粮库的方向走去,毕竟谭彦相诚可贵,但眼下时局,粮食价更高。

粮库门前的两队人马已打成了一片,石砫的士兵暂时占了上风,将那伙山贼打得满头是包。马千乘观战了半晌,原本想好生劝众人改邪归正,喊了好几声也不见有人搭理他。无奈,他只好收起长剑,俯身从脚边捡起一把长弓同一支箭矢,瞄准其中一个山贼,长指一松,那山贼便被箭穿透了脑袋,应声倒地,抽搐了几下便没了声息。

山贼们瞬时便安静了下来,皆回头去看马千乘。

“喂,你们识相的就快些投降,不然等着被我射吗?”马千乘将长弓搭在手腕上,一边说着一边还漫不经心地甩着,长弓在他的手臂上有如风车一般不停旋转。

山贼们此番来许是被下了死命令,面上并无退缩之意,短暂出神后,再度将各自手中的长短武器横于身前,找准时机一拥而上。

马千乘也没有多余的工夫与他们周旋,跳开几步后,不停地变换着位置朝山贼放箭。后来,他见地上的箭矢没了,干脆爬到了树上,仔细瞧了好一会才找出这一队山贼的首领。趁其不备,马千乘从树上一跃而下,足尖点过众人的头顶,而后一把抓过首领的手臂,微一使力便将其拎出了战斗圈。

山贼首领身形高大,一个首领可敌两个马千乘,但此时他也难逃被马千乘横摔在地的命运。他极快地从地上爬起来,狠狠地盯着马千乘,抡起手中狼牙锤便朝马千乘砸去。马千乘仰身避过这一击,顺势绕到首领的身后,上步一个横拳砸在首领后颈上,趁他趔趄时,又飞起一脚踢在他头侧,紧接着一记双峰贯耳,整套动作如行云流水,又宛如白鹤起舞,潇洒中却又带着狠戾。

首领的双耳嗡嗡作响,有鲜血从他的耳中缓缓流出。接着,他便倒在地上不停地翻着白眼。

首领一死,这队山贼便群龙无首,其攻势一时漏洞百出。山贼们见形势不妙,直接从怀中逃出烟雾丸砸在地上,趁雾奔走,惶惶如丧家之犬。

马千乘拍着袍角上的灰,问手下:“营区一共来了几伙山贼?”

军士答:“三伙,有两伙在监狱处,军中一半兵力也在那边。”

马千乘又问:“秦亮在何处?”

军士答:“在监狱。”

马千乘挑了眉,监狱处有秦良玉镇守,他自是放心不过,也便省去了视察战况一事。眼下城外山贼人数也不少,马千乘担心其中有诈,山贼们里外夹击,是以又转回到城门处。

城外的山贼依旧守在原地,既不攻城也不撤退,马千乘站在城墙上俯视众人,吩咐身边的侍卫喊话。

侍卫:“你们还不走,是要留下来吃饭吗?”

山贼:“……”

侍卫:“我们将军说,城中还有些泔水,不过是用来喂猪的,不能分给你们了。”

山贼:“……”

徐时见状,凝眉道:“他们既不走也不攻,这其中定然有诈!”

马千乘沉吟片刻,淡笑:“他们或许是在等同伙聚齐,一并返回,毕竟回去早了没法交差不是?”

两人正在交谈,忽见有一侍卫手托一长形物事而来,马千乘正要问话,那侍卫突然从那长形东西中,抽出一把匕首朝徐时刺过去。徐时察觉有异时,已来不及避闪。马千乘一把将徐时推开,生生替他受了一刀,手臂登时皮开肉绽、筋骨可见。马千乘气急败坏地将那人横扫下城门楼,又抄起一旁的军旗朝下狠摔而去,旗杆刺入那人的身子,将那人牢牢钉在地上,旗面招展,随风轻舞。

“将军!”徐时上前托住马千乘的手臂,“这伤太深,将军快些找军医包扎。”

伤口确实有些疼,马千乘见城门处暂无异样,也不再推托,将城门重又布防了一遍,而后便掉头去找军医了。

此时,军医们正拎着药箱四处给受伤的军士们包扎伤口,听闻马千乘受了伤,最有经验的几位军医都转投马千乘的帐中,争先恐后地给马千乘处理伤口。

“监狱那边的伤亡情况如何?”马千乘很是随意地将手臂向前一探,额角不时有汗珠贴颊而落。

军医一边清理着马千乘的伤口,一边道:“听闻秦亮将自己与谭彦相一同关在牢房中,山贼破门而入时,被秦亮布阵剿杀,所以我们是不损一兵一卒便将监狱那边的山贼拿下了。”

因上次诈开城门一事,秦亮的名号可谓是响彻军中,毕竟眼下军中普遍是军备松弛,士气颓靡,上面偶尔传下截杀之令,众人皆是股栗腕战,面上一片惨白。所以,此类将个人生死抛诸脑后,为大局着想之人,在军中当真是凤毛麟角。

马千乘闻言并未有多大的反应,因他莫名地相信她,知道她一定会取得胜利,此结果实属意料之中。

山贼攻城一事,以山贼惨败而告终。马千乘的手臂受了重伤,重庆卫那边闻讯也传令允他不必急着回重庆卫,可以回家将养几日。此事一出,最高兴的要属还在干着清洁工作的秦良玉,因三日后乃是她二哥秦邦翰的寿辰,她无论如何是要赶回去的。而且她此番告假在家,也只有十五日可歇息,总不能一直被困在石砫军中。

马千乘回家后,军中大小事务全由徐时接手,秦良玉怕自己贸然离开会给柳文昭与徐时带来麻烦,特意修书一封,趁众人操练时,悄然放在徐时帐中。当然,临走之前,秦良玉十分想将扫帚挂在马千乘的帐篷门口以示这些时日来的不满,但静下心来后,她又觉得做人要厚道,毕竟马千乘还发现了她身上除去头发以外的特长之处。

趁夜从侧门溜出军营,秦良玉心跳加快,环视四周,见无人发现,拔足便跑。她连跑了近十里,确定身后没有情况,这才停下脚步,撑膝喘气。

“我方才跟了你一路,你这副慌张模样是在做什么?”

一道略带疑问的嗓音随着夜风送至耳畔,秦良玉循声猛然一抬头,见肖容正坐在小路旁的老树树干上,晃荡着修长的双腿,面上扬着一贯的乖巧笑意,一派天真无邪之色。

“怎么是你?”秦良玉微张了嘴,面上破天荒地带了丝惊讶。方才她一路狂奔至此,并未察觉有第二个人的气息。由此可见,肖容的武功当真是深不可测。

肖容轻巧地从树上跳下:“怎么就不能是我?我说过后会有期啊。”他拍了拍手上的灰,“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你跑什么?有人追你?”

秦良玉自然不能如实相告,掩饰般地摸了摸鼻尖:“嗯,我只是锻炼锻炼身体。”

肖容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拖长声音“啊”了一声:“那怎么不继续呢?这才跑了多远。”

秦良玉不再答话,瞥了他一眼,顾自转身朝忠州的方向走。

肖容笑着跟在她身后:“你这是要回家?”

秦良玉“嗯”了一声:“我二哥过寿。”

提到秦邦翰,肖容略一挑眉:“咱二哥过寿?”见秦良玉不开口,他不由催促道,“再走快些。”

秦良玉不理会他攀亲带故的话,不解地问:“走快些做什么?”

“回家啊!”肖容像瞧怪物一般瞪着秦良玉,“玉玉啊,二哥过寿,我自然是要到场的呀。”

秦良玉再回到秦府时,正赶上秦载阳不在家,管家王叔见她回来了,站在秋风中朝她使着眼色。她站在进门处,不知是先去容氏的房间,还是先去陆景淮的房间,正犹豫时,陆景淮那张标准的冰山脸出现在了她的视线之中。在瞧见她身边笑眯眯的肖容时,陆景淮的脚步明显顿了顿,冰山似乎裂了一角。

“陆兄,我们又见面了。”肖容瞧出陆景淮心情不好,急忙给他添堵。

陆景淮咬牙,本是不愿搭理他,但又觉得如此于理不合,硬从牙缝中挤出个回应,而后睨着秦良玉:“你还知道回来?这几日母亲因忧心你,身子有些不舒坦,你去看看吧,多说些好听的,至于其余的事,等你见过母亲后,我们再来从长计议。”

一听容氏身子不好,秦良玉便急急忙忙地朝容氏的房间跑去。肖容正要跟过去,被陆景淮长臂一伸拦在原地:“不知肖公子此次到访所为何事?”

肖容“哈哈”一笑:“我们玉玉说,咱二哥过寿,我来送贺礼。”

陆景淮的面色几乎可以拧出墨汁,当即喝道:“放肆!什么‘我们玉玉’!什么‘咱二哥’!肖公子自重!”说到此处,他忍了忍,后着实忍不住了,又道:“你年长于我,实在不必一口一个陆兄。”

“哎哟哟,不过是个称呼,陆兄你未免太过激动。这样吧,来者是客,我且算是个熟客,我还是住上次我睡的那间屋子好了,劳烦陆兄带路。”肖容依旧满面笑容,见陆景淮虎着脸不动,又道,“我好歹是玉玉带回来的,陆兄你就这么对待我,恐怕不好吧?况且我这一路大多是用脚走的,确实是有些累了。”见陆景淮还是纹丝不动,肖容干脆撩袍,席地而坐,身子靠向陆景淮笔直的双腿,“那我就这么凑合凑合也行。”

“起来。”陆景淮几乎将一口皓齿咬碎,“我带你去。”

秦邦翰外出悬壶济世,回来时已是寿辰前日。秦家并没有给小辈过寿的传统,所谓给秦邦翰过寿,也不过是一家人聚在一起吃吃饭,小辈们再闹一闹。

大抵是秦邦翰本就温润如玉的缘故,他对玉情有独钟。以往的寿辰,秦良玉总会网罗天下好玉送给秦邦翰,但今年她着实忙,也便没有闲暇时间去找玉,眼见明日便到了秦邦翰的寿辰,秦良玉有些发愁。

“你做什么愁眉苦脸?”肖容负手踱到秦良玉的床前,屈指敲了敲窗棂。

秦良玉捏着火铳的药室,面无表情地望着肖容:“我二哥过寿,我今年没有准备贺礼。”

“这不是还有些时间,我与你到街上转一转。”肖容抄着手,满面得意。

秦良玉见状,不禁问道:“你怎么这副模样?”

肖容道:“我这叫沾沾自喜,我给咱二哥准备了些薄礼,心中有底气,自然才会如此。”话落他抬头仰望天际,“你快些,一会铺子都关门了。”

秦良玉并未理会他的催促,问:“咱二哥?”

肖容“啊”了一声,一脸坦然地重复:“咱二哥。”话落见秦良玉似乎还要发问,他催促道,“你的就是我的,你二哥自然也是我二哥,好了,我们可以走了吗?”

今日镇子上有集市,坪头山上的那些摊贩全将摊子挪到了街上。眼下是淡季,城外又十分不安全,摊贩们思来想去,还是觉得城中稳妥一些。

乐天镇眼下热闹异常,几间屋舍同几片栅栏圈出了极大的一块场地作为集市,外面高悬“五谷丰登”以及“太平有象”等斗方,市场中各类摊贩纷纷在摊位前立着“牛行”“猪行”等招牌,街上行人皆背着筐篓,来往于各摊位之间。

秦良玉与肖容混在人群中,两人已出来有一会了,街上卖玉的铺子已被两人跑遍,却还是未发现有能入眼的玉。

“来,吃个果子解解渴,你是姑娘,我是男子,所以你吃大的,我吃小的,大叔,你说我这么做对吗?”肖容举着两只果子,笑容可掬。

“你离我的摊子远些!不给钱吃什么吃!”卖果蔬的大叔没好气地从肖容的手中夺回两只果子,赶苍蝇一般地挥着手,“走走走,这娃娃生得漂亮,可惜脑袋有问题。”

两人逛到夕阳西下,除去挨了一顿骂之外,并无收获。肖容毕竟不是忠州人,所以怎么做关系都不大,但秦良玉便不同了,她在当地名声本就不好,这下再让肖容一搅和,更是无颜面对父老乡亲。

察觉到秦良玉的情绪不高,肖容安慰道:“你也莫要太在意了,我那时替你算了算,你的名声也就差到你十八岁那年。”

秦良玉瞟了他一眼:“嗯,没想到你在掐算方面还有造诣。这么说来,我十八岁之后名声便会好起来吗?”

肖容朗声笑了笑:“那是,我打出生起便给人算卦。”他顿了顿,“十八年来我从来没有准过。”

秦良玉的拳头握紧又松开好几次,才咬着牙道:“那你为何说我的名声只差到十八岁那年?”

肖容向前疾走两步,拉开与秦良玉的距离,这才回头笑道:“那时你都习惯了,怎么会再在意这些细节?”

秦良玉此时内心毫无波澜,甚至想笑。

她拂袖便走,听得肖容在身后念叨着:“名声差也没什么,你瞧,我也不曾嫌弃你。”

秦良玉脚步未顿,“呵呵”了两声:“那是因为你更胜一筹,又如何嫌弃我?”

肖容觉得秦良玉这话说得很有道理,又道:“既然如此,不如我们凑合着过吧?左右都已到这般田地了。”

肖容越说越觉得此法可行,脸上眉梢已隐隐透出喜悦之色,顾自道:“你我二人当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啊!”

秦良玉:“……”

回到秦府时,已是傍晚时分,容氏正被贴身丫鬟扶到院子中透气,见秦良玉与肖容一前一后进了门,朝二人招了招手。待肖容离得近了,容氏这才瞧见他面上有几片青紫,不由凝眉问:“肖容这脸上是怎么了?是撞到什么地方了吗?”

肖容捂着脸笑,双眼又弯成月牙:“回婶婶的话,我不当心撞到了良玉的拳头上,回头拿个鸡蛋滚滚便好了。”

容氏闻言瞧着站在肖容身后的秦良玉,语气中带了嗔怪:“良玉啊,你下手怎么能这么重呢?碧之,快去拿几个鸡蛋给肖容滚滚。”

肖容跟着回头瞪了秦良玉一眼,又听容氏道:“你三哥方才找你,许是有事,你去瞧瞧。”

秦良玉应了一声,睨了肖容一眼,这才转身去找陆景淮。进门时,秦良玉见陆景淮手中正拿着前些日子她送他的玉牌,当下便知陆景淮找她所为何事。

听闻脚步声,陆景淮抬头瞧了一眼,而后将玉牌放回到铺着绸子的锦盒中,口中道:“在家便罢了,都是自己人,若是在外面,遇到主人家房门紧闭这种情况,你进门前应当让人代为通传,或者敲一敲门。”

秦良玉“嗯”了一声,也不急着接话,少顷,陆景淮又道:“听说你今年没找到合心意的玉,我今日突然想起前些日子你送我的这块玉牌,不如将它转送给二哥,左右我留着也没什么用,不如给懂它之人。”

“这玉我既然送了你,你说如何便如何。”秦良玉想了想,问,“快到放榜之日了,你什么时候去布政司?”

陆景淮答:“给二哥过完寿便起程。”他边说边将锦盒交给秦良玉,“这份礼是你送的,你拿回房中吧。”

秦良玉接过锦盒:“原本明年应该与你一同进京的,但眼下怕是抽不开身了。”

陆景淮神色有瞬间的愣怔,很快又恢复如初,笑道:“嗯,原本应该一起的,但这天灾人祸谁也说不准,先这样吧。”

今年秦邦翰过寿,因肖容的到来,秦家又热闹了些许。怕几人拘谨,秦载阳同容氏象征性地吃了几口便借口离了席,剩下的秦良玉等四人都是同辈,两位长辈一走,登时不再局促。男人在一起吃饭,喝酒是避免不了的,即便是如陆景淮这般平素极其自律的人也喝得面色微红,秦良玉虽是一介女流之辈,但样样都未输过自家兄弟,喝酒自然也不在话下。几人聚在一桌,喝得正尽兴,方才一言不发只顾低头喝酒的肖容,突然坐直了身体,面上不复往日的笑意盈盈,而是被端庄肃穆取而代之,他蹙眉环视几人好一会,而后开口唱起了山歌。

肖容的山歌是一种很玄的东西,比起杀人的利器也不差分毫,其厉害之处在于可以巧妙地避开任何准确的音调。能将山歌唱得如此难听,这分寸其实是十分难拿捏的,秦良玉等人不由对他敬佩万分。

秦邦翰正在夹菜,听到笑容唱的山歌后,轻轻地放下了筷子,笑道:“我昨日收到大哥的飞鸽传书,说是想让我去播州给骠骑将军的次子瞧病,想起眼下还有些医书未瞧,我便先回去了。”说罢他起身,“谢过肖容的羊脂玉药箱,我很喜欢。”

寿星说罢,率先施施然离席,紧跟着的是菜刚入口的陆景淮。

陆景淮口中的菜连嚼都未嚼仔细,便起身离开,一向礼数周全的人此时却十分没有礼数,一言不发便走了,因动他作太急还带倒了桌上的酒杯。

秦良玉与肖容并肩而坐,因离他最近,面色也是最绿,刚一抬臀便被肖容拽了回去。原来肖容见另两人都离了席,而仅剩的这一位听众也有要走之意,为保险起见,只得一把扣住秦良玉的手腕,咿咿呀呀地边唱边问:“你做什么去?”

秦良玉绿着脸瞪着肖容,觉得体内的洪荒之力已在爆发边缘,沉着嗓子回:“我去解个手。”

“不急不急,待哥哥我唱完这一曲。”话音一落他便被秦良玉一记手刀劈在了脖颈上,临晕之前他满面委屈地望着秦良玉,“你……”话未完,人已倒在桌上。

秦良玉吩咐下人将肖容扶回屋子,自己也跟着回了房间。路过秦邦翰门口时,停了步子,想到方才他席间所说,不由想去问个究竟。进门前她想起陆景淮的话,先敲了敲门,待听到秦邦翰允进声之后,才迈步进去。

“二哥,你方才说要去播州给骠骑将军的次子看病,可是真事?”

秦邦翰点头:“是啊,说来也巧,我昨日刚到家便收到了大哥的信。”

秦良玉的大哥秦邦屏眼下在辽东戍边,任正四品铁岭卫指挥佥事一职。辽东乃大明的军事要区,所以在那当差的各位朝廷命官背后的关系盘根错节,细究起来令人眼花缭乱。说起秦邦屏让秦邦翰给杨应龙次子瞧病这事,还要从秦邦屏那惯爱助人为乐的性子说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