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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少年足风流

秦良玉身负重伤,却一直不曾将自己舍弃,柳文昭本就感动不已,此时见她还在挂念自己的安危,更是双目含泪,一边将她搀往路旁的客栈,一边道:“你放心,今日明威将军凯旋,只要进了这城中,便是到了明威将军的眼皮子底下,他们是不敢进犯的。”

提起明威将军马千乘,那确实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确切来说,此人便是秦良玉梦境中曾出现过的人,每次醒来,秦良玉都会在黑暗中默默勾勒他的模样,有时冲动之下,还会生出若此生非要嫁人,那不如嫁他的想法。当然,这事有些难以启齿。除去有一次发梦话不幸被陆景淮听去之外,秦良玉未对任何人说过心中所想。

马千乘今年十八岁,乃伏波将军马援之后,承蒙圣宠,家中世袭石砫宣抚使一职。此人生得相貌堂堂,不论是统兵之方,还是用兵之道,皆手到擒来,御敌之法更是不在话下。三年前,马千乘随父进京,偶遇圣上微服遇刺,护驾有功,加之他自身才德出众,圣上便授予他正四品明威将军一职。此事一出,朝中上下颇有微词,圣上龙爪一挥:“你们既然不服,朕让明威将军用实力与你们说话。”

圣上当下便责令兵部尚书以武举各科目出题,又八百里加急调回了几位镇守边陲的总兵。几位总兵代表监督,全程近距离与马千乘接触以供监视。马千乘不负圣恩,科科成绩优异。

状似稳坐宫中的皇帝听闻捷报,这才松了口气,吩咐伺候的太监将这几日心事重重之下不当心戳死的蟋蟀清理出去,对众位阁老道:“朕说什么来着?众爱卿可还有什么话要说?”

举朝便再无反驳之词。

马千乘虽是年少,却也未少替石砫百姓做事。

比如前些日,石砫所辖的龙阳峒提出要分离出石砫另投他派,被石砫驳回后,便起兵抵抗,当时无辜百姓频受牵连,死伤无数。初时马千乘的父亲,石砫土司马斗斛还是好言相劝,奈何龙阳峒土司谭彦相吃了秤砣铁了心,一心一意欲脱离组织。追根究底,龙阳峒不安分其实是谭彦相不愿屈居马家之下。见好说不成,马斗斛不禁大怒,琢磨着派兵镇压,长子马千乘闻讯主动请缨,从马斗斛手中接过这份差事。果然他不负所望,不出七日马家军便初战告捷。听闻谭彦相战败后,未敢再提叛乱一事,答应明威将军,一定洗心革面,重新做人,日后定然老老实实窝在自己的地盘,以后再伺机而动。当然,后半句话谭彦相自是不敢明着说出口的。

马千乘大军班师的铁骑浩浩荡荡自城门而来,为首男子身骑白马,戎装加身,日光这时正盛,将他周身镀了层金光,他的脸上绽着淡笑,面容匿在光晕后,有些不清晰。

有隐在路边茶楼中的贵妇、小姐们,只见其体态后已是杏目圆睁,雪颊通红,甚是羞涩地捂住眼睛,却又忍不住再从指缝中瞧上两眼。待离得近了,彻底瞧清了将军的尊容后,他们更觉呼吸不畅。

战盔之下的少年将军,生了好一张端庄面容。双目朗日月,两眉聚清风,脸颊处梨涡浅显,琉璃般的眸子带了些漠然,可谓是一派意气风发之貌。跟在身后的众骑士,个个面色庄严肃穆,身上铠甲已是锈迹斑斑,有些地方尚染着点点血迹。紧随马千乘身后的两匹坐骑之上,两面代表着马家军铁骑的虎狼旗迎风招展,以完好无损之躯向人们展示着少年将军的决心。

吾等立于此处,岂能容歹心之辈为祸一方!

街道两旁一早便守着慕明威将军之名而来的各路白衣百姓,一睹铁骑风采后,无不振臂欢呼,更有情绪剧烈起伏者,当场洒下热泪,由衷感激着军士们以生命为众人换来了安逸的生活。

突如其来的欢呼声将已在晕厥边缘的秦良玉给吼得精神了些,她隔着人群费力地向街心张望,依稀瞧见一个身姿挺拔的男子稳坐马背之上,双目含威,斑驳的铠甲在日光的照耀下格外亮眼,似在诉说着主人的赫赫战功,令人钦慕不已。秦良玉还想再瞧两眼,可因伤势过重,眼皮渐沉,再无力气细看,只好问柳文昭:“他们这是在做什么?方才那可是明威将军?”

柳文昭瞟了眼已渐行渐远的石砫铁骑,将情况如实相告:“明威将军胜战而归,方才路过此处。”而后她安慰道,“我与明威将军是老相识,你只管在这里安心养伤,其余事有我。”

秦良玉咽喉处的伤口已经化脓,深感呼吸费力,喘息声犹如破旧的风箱,腿脚亦渐渐发软。她咬了咬牙,使尽最后一丝气力,又向前眺望了一眼,眼中三分留恋、七分艳羡,而后眼中光亮渐黯,任凭柳文昭搀扶着,踉跄地进了就近的客栈,双眼一闭,晕在了客栈大堂中。

今日因明威将军凯旋,各家客栈几乎爆满,住店的贵客皆出门去凑热闹了。此时在大堂中的,除去拨着算盘的掌柜,便是穿梭在各个桌位之间收整的店小二,还有在角落处零星地坐着的几位忙着果腹,而后再赶路的外地人。

正在擦着桌子的小二见客人来了,原本是笑脸相迎,白巾朝肩上一甩,小碎步跑了过去。刚至秦良玉与柳文昭身前,便见其中一人晕了过去,他的脸当场沉了下去,又见两人浑身狼狈至极,更是没好气:“二位客官,咱们这是打尖住店的地方,可不是医馆。这位贵客生了病、受了伤,应该往隔壁送才对啊。”

柳文昭皱眉看着挡在身前的小二:“去叫你们掌柜的来!”

小二干脆搬过一旁的长凳坐在两人身前:“我们掌柜的也是你们能随便使唤的?去去去!”

柳文昭恨得牙根直痒,费力地将秦良玉从地上扶起,高声喊道:“刘掌柜。”

听到有人唤自己,掌柜的将算盘向前一推,急忙从柜台转出。刘掌柜眼神不怎么好,因跑得匆忙,被小二坐着的长凳凳腿绊了一下,结结实实地趴在了柳文昭脚下。他抬头瞄了好一会,才瞧清眼前的人,脚使了好几次的力才从地上爬起来,慌张地道:“柳姑娘!”而后他一巴掌拍上还一脸孤傲、跷着腿坐在长凳上的小二的肩膀,“你这不长眼的狗东西,竟敢拦柳姑娘的路!”他又点头哈腰地对柳文昭解释,“柳姑娘,这狗东西是刚来店里的,您可别同他一般见识。”

此时秦良玉情况危急,柳文昭也没工夫与他浪费口舌:“给我准备一间上好的客房,再去将隔壁的大夫请过来,快!”

“好好好!”刘掌柜连声应下,气急败坏地将吓得掉了魂儿的小二拨开,亲自跑到隔壁去找人。

刘掌柜之所以如此惧怕柳文昭,其实不过是因为柳文昭与明威将军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柳文昭幼时家境富裕,全家兄弟姊妹加起来便有十三人,后因家道中落,被迫在勾栏卖艺。每一家有名望的勾栏里面,都有些不三不四的人,这样的人,柳文昭自然也“有幸”遇上一位。

那日那烂人酒醉后执意要将柳文昭带走,她抵死不从,同那烂人厮打在一起,从勾栏内打到街头上。虽说两人都不会武功,但女子在力气上终究敌不过男子,就在她被那男人扛在肩头上时,撞上了恰巧路过此处的马千乘。那日马千乘心情不好,急于发泄,那个烂人就倒了血霉,便有了那英雄救美的一幕。那日之后,柳文昭便去了马府做丫鬟,因年少时曾念过几日学,还能帮衬着马千乘做些小事,一来二去,柳文昭在马府也渐渐站住了脚。时至今日,她已是马府的总管,每次出门采办时,对方总要敬她三分。她心知肚明,打狗也要看主人,众人如此,也不过是看在石砫宣抚使马家的面子上。

柳文昭伸手抚上秦良玉的额头,顿觉手下灼热难耐,正要起身去逮人,便见隔壁大夫拎着药箱推门进来。

“刘掌柜,你快些去准备热水,这里有我守着。”见石砫医术最佳的大夫来了,柳文昭放心不少,一边吩咐刘掌柜,一边让大夫查看秦良玉的伤势。

秦良玉身上的伤大大小小共十一处,最严重的除去咽喉处的伤外,当属胸口往上两寸处为柳文昭挡的那枚暗器所致的贯穿伤,伤口周围已呈暗黑之色,看得大夫一阵心悸:“这女娃娃惹了什么人?造孽啊!”

柳文昭听闻秦良玉是女子,当下愣了愣,又极快地回过神来,急忙对大夫道:“大夫,您一定要将她医好,钱财上我不会亏待您的。”

大夫已过花甲之年,却仍红光满面,慈眉善目,满头银发如皓皓白雪,此时瞧着秦良玉的伤也不禁皱了眉:“不用柳姑娘多言,老夫自会全力相救,只是这孩子的伤也忒重了些。”言罢他叹了口气,“是什么人能下得去如此狠的手?”感叹过后,他不再开口,只专心地处理着秦良玉的伤口。

柳文昭双手攥成了拳,眼中含泪,焦灼地在床边踱着步子,瞧见秦良玉身上那一处处血窟窿时,鼻子阵阵发酸。柳文昭想她都已伤成这样了,竟还背着素不相识的自己狂奔了一夜……想起初时自己还将她错认为男子,生了爱慕之心……

“她伤势如何?”她帮不上什么忙,只能不时地询问。

眼下秦良玉已经不省人事,许是疼痛的原因,她的牙齿下意识地咬在一起,额角青筋暴露,一头青丝被汗水打湿,贴在面颊上,而后又一滴滴落在枕畔,那枕头不多时便全湿透了。即便如此,她仍是一声不吭,只是眉头深深地皱成个“川”字。柳文昭见状,扑过去紧紧抓着她的手,又怕她将牙齿咬碎,强行掰开她的嘴,塞了块毛巾进去。

窗外,祝捷声震天,无论男女老幼皆高声欢呼,明威将军的名号时不时被人挂在嘴边,衬得原本便压抑的屋中更是沉闷。

大约一个时辰后,大夫深呼一口气,浑身血污地从床边离开,一直守在门外的刘掌柜急忙端来盆子供大夫净手。

“该做的老夫已做好了,你们按照老夫给你们的方子去抓些药,一日三次,大约过个五六日这姑娘便能下地走动了。”他理了理原本便整洁的头发,“算那孩子命大,若再晚些时候来……”

许是累着了,他老人家喘了口气,这口气喘得柳文昭心里七上八下的,正要开口时,又听大夫道:“再晚些时候来,老夫可就去播州了。”

柳文昭竟无言以对,身上的钱财已被山贼搜刮殆尽,只好将那颗夜明珠往大夫手中一塞,连声道了谢,之后便匆匆去到床边。

床上,秦良玉早已被脱下那套被血染透的衣裳,虽已没有了初时的狼狈,但面上依旧没有血色,板板正正地躺着。见她神色安详了许多,柳文昭这才稍稍放下心来。她矮身在床边坐下,替秦良玉掖了掖被角,扭头问收拾药箱的大夫:“请问她何时能醒?”

大夫手中动作不停,头不抬眼不眨:“大抵要到后半夜了,你让厨房做些清粥,她醒了若是喊饿,你便给她吃那个。”

秦良玉还未醒来,柳文昭不便离开客栈,只好让刘掌柜给马千乘捎话。

说来实在不凑巧,今日马千乘一行人打了胜仗归来,自然要好生庆祝一下。马千乘作为此次军中的最高指挥官,又是石砫本籍,为尽地主之谊,特意包了一整条长街的酒楼犒劳众军士,每座酒楼又有优伶助兴,咿咿呀呀地唱个不停。军士们大多为粗人,这几年战乱不断,朝廷军关键时刻又总是出状况,他们作为一方士兵,整日协助朝廷东征西战,往日在军中时,整日将头别在裤腰带上,也不能饮酒。此时再一碰到酒,比瞧见祖宗还亲,当下便脱了累赘般的衣裳,个个喝得脸红脖子粗,衣裳与帽子扔得到处都是。更有甚者,互相拉着对方的手开始攀亲带故。

马千乘一座酒楼接一座酒楼地敬众军士,虽一次只喝一海碗,但这整条街喝下来,身子也有些撑不住,路过一处黑胡同,见前后左右没人,急忙扎了进去,扶住墙角便开始狂吐。此时,在长街上沿街跑了不下十遍的刘掌柜,在差点跑断腿、几近归西之后,终是在胡同的犄角旮旯里找到了马千乘。

“草民拜见明威将军。”他跪在马千乘身前,声音已带了哭腔。

马千乘被他吓得酒醒了一半,后退几步,下意识回想了下自己平剿龙阳峒前在石砫犯下的混账事,思来想去也没有一桩能与身前人对上号,强作镇定地问:“你是何人?”

刘掌柜跪在地上,愁眉苦脸地将柳文昭交代给他的事转述了一遍:“此下柳姑娘还在客栈脱不开身,请将军过去一趟!”

马千乘闻言,心头一轻,这才应了一声:“带路。”

刘掌柜哆哆嗦嗦地走在马千乘身前,步伐不自觉地便加快了些。不知为何,他总会生出一种若是他走慢了,身后的人便会一脚踹过来的错觉。

刘掌柜找到马千乘的地方与秦良玉所在的客栈,一个在城东一个在城西,原本极远的路程,托了马千乘的福,几乎是在眨眼间便到了。

“我此番来,你莫声张。”想起白日里有孟浪的姑娘撞开街边维护秩序的侍卫的长枪,冲到他马前求他一娶之事,他的心便翻了好几翻。刘掌柜忙不迭地点头,马千乘这才三步并作两步朝二楼而去,脚步轻快异常。

“谁在门外?”

听到叩门声,柳文昭的心提了起来。

“是我。”马千乘轻声相应,推门进来,浓厚的中药味溢满房间,呛得马千乘直皱眉,来不及与柳文昭寒暄,直接问道,“她怎么样了?”

柳文昭鼻头一酸:“已经服了药,一会儿便会醒了。”她低头擦了擦眼泪,将两人落到如此地步的前因后果给马千乘说了一遍,末了道,“那伙山贼着实可恨,眼下洞中定然还有许多被困的姑娘,还望将军尽早将她们救出,以免她们受辱。”

听闻山贼这几日下山横行一事,马千乘蹙眉,隔帘瞧了秦良玉一眼:“我一会儿便去山上瞧一瞧,你们先在这里歇着,一会儿我让人来接你们二人回府。”

马千乘从客栈步出,路两旁的酒楼灯火通明,震天的喧闹声从缝隙中流出。此时已是深夜,孤月好似直接挂在高楼的四角飞檐上,幽幽泛着银光。

今日大部队凯旋,军士们皆是石砫自己的士兵,众人正在兴头之上,他也不愿扫了大家的兴,而且既然是饮了酒,行动起来必然会耽误事。沉吟过后,他从怀中掏出半掌长短的火筒引燃,静待镇守石砫的重庆卫所辖朝廷军在城外集结。

他负手优哉游哉地朝城外走去,到城门处被守卫拦了下来。

守卫提着灯笼骂道:他娘的!大半夜你出来晃什么?”见身前的人闻言毫无反应,只淡笑着与他对视,守卫不由得怒从心头起。他正要用刀柄敲马千乘两下,刚一抬手,便被扭住了手腕,他的身子跟着斜了斜,口中“哎哟哎哟”痛呼个不停。

马千乘一脚踹在守卫的腰侧:“开侧门,我要出城。”

他的声音不怒而威,守卫举起手中的灯笼朝前一探,这才瞧清面前站着的是马千乘。守卫慌忙要叩拜行礼但被对方制止住,当下不敢再耽搁,急忙过去开了侧门。

此时大军已重装在郊外集合完毕,三百军士庄严肃穆,好似铁面修罗立于森森丛野之中。

马千乘一袭轻裘,宛若翩翩少年郎,他立在高处,俯视着脚下纵横整齐的士兵,沉声道:“今夜召大家前来,为的是剿平山上这伙歹贼。”

提到坪头山的这伙贼人,士兵们无不咬牙切齿,似有夺妻杀父之恨。原来山贼日渐猖獗,前几日竟趁马千乘率军平龙阳峒离开石砫之后,以百十余人之阵仗来大军阵前叫嚣,分明是未将他们这伙甘为大明抛头颅洒热血的朝廷军士放在眼中,如今听闻要清理坪头山,军中当下沸腾起来。

三百军士夜行,脚步声却整齐得如同一人,银灰月光之下,冷冽似索魂的厉鬼。行至柳文昭所说的石门前,众人停住步子。

马千乘派人前去查看情况,那人在石门前摸索了一阵,无果。马千乘细细回想柳文昭方才所说的话,想到她说秦良玉依次捡起石子之事,忽然福至心灵。他几步跨到石门前,提气自地上跃起,身形宛若游龙,脚循序踏过正东、西南、正北处。待他落地之时,只见石门嗡鸣着缓缓开启,山内漆黑一片,活似猛兽张大了嘴,只等猎物自己送上门来。

佥书杨启文平日与马千乘交好,见状不禁问道:“敢问将军是如何破得此门的?”

马千乘正要进洞,闻言回头瞧了他一眼:“你求求我,或许我心情一好便告诉你了。”

杨启文年约二十有八,乃是重庆卫中军所的佥书,平日的职责便是带着大家在闲暇时种种地。凑巧这几日种完了地,他无事可做,又听闻马千乘凯旋,便来石砫这边转一转。他虽在军中摔打的时日不短,但奈何生性腼腆,此时被马千乘这一句话说得满面通红,打死也不肯开口相求,撇过脸跟在马千乘身后进了洞。

山洞里阴冷潮湿,马千乘被寒风吹得一阵战栗,一语不发地回头看着身后的属下。那人

瞧见马千乘不知何意的视线,想起广泛流传于军中的一个传闻——马千乘好男色……

那属下吓得极力避开视线,后被马千乘看得内心实在发毛,只好硬着头皮问:“不知将军要……”

马千乘轻声笑了笑,和颜悦色地道:“要你……”

那人大惊,随即端出一副士可杀不可辱的气节:“恕在下难以从命,再者说了,眼下正是紧要关头,将军身为一军主帅却如此不顾及大局,当真让属下寒心。”

马千乘被他教育了一番,莫名其妙地瞧了他一眼,慢条斯理地道:“我不过是要你身上的披风,你竟啰唆这么多……本将军自幼身子弱,你们也不是不知道,竟如此对我。罢了罢了,说起这些便寒心。”默了默,他又道,“你方才违抗军令了吧?这样吧,本将军仁慈,不依军法处置你,你拿着火把,带几个人从这里开始。”说罢他用脚在地上画了条线,“从这里向前跑,要仔细留意洞中的景象,跑到尽头再跑回来找我。”

那人恍惚间有种上了钩的错觉,但见马千乘眼底的玩味神色转瞬消失,只好战战兢兢地举着火把,带头向前跑。

杨启文见几人跑远了,又道:“将军这是做什么?”

马千乘脸上的梨涡顿现:“你求我啊。”

杨启文:“……”

马千乘自然不是平白无故地便让人胡乱跑,之所以有此一举,乃是出于一个略显荒唐的想法。若真如柳文昭所说,这伙山贼食宿皆在山洞中,这坪头山绵延千里,总不会只有那几十人,而且这山若是通的,只凭这几十人之力,挖上个千八百年也不见得能打通坪头山。是以他怀疑这处山贼并非寻常山贼,也绝不是只有这几十人。让人留意洞中景象,是瞧这山洞宽阔,想看看这山洞到底是不是练兵的场地。若有类似校场的地方存在,那住在这山里的,十有八九是一伙见不得人的私兵,若是私兵下山抢钱抢粮,那目的便复杂了起来。

借着火把的光亮,一行人缓慢地朝山洞深处走去。洞中静极了,只有脚步与地的摩擦声。

倏然间,石壁上的烛光自动燃起,火苗摇曳。马千乘抬手制止住身后众人,军士们立时止住步伐,在原地以不变应万变。少顷,前方隐隐传来了打斗声。原来是先前被委任查看地形的那一队人遭遇山贼埋伏,正拼力回头跑,欲与大部队会合。马千乘趁乱挥兵而上,山洞登时轰隆作响,几欲炸开一般。

“列阵!”

待瞧见那一队人的影子时,马千乘下令,身后众人应声变换队形,呈箭矢之状。此阵名为锋矢阵,马千乘一袭白衣轻裘立于最前的箭尖之处,随意得好似前来游园一般。

“打够了没?”马千乘见先前那一小队人马皆毫发无损,眉眼舒展了不少,半晌,见他们尚呆立在他面前,不禁皱了眉,“站在那儿怪碍事的,都将我挡住了。”

众人这才倒退着归了队,站在阵形中属于自己的那一方位置。

“听说这几日趁我不在家,你们跑到了我的营中叫阵?”马千乘斜飞入鬓的浓眉轻挑,“是不是太嚣张了?”

山贼那一方,为首之人生得五大三粗,双臂肌肉成块,健硕得快将衣裳撑开,他揉了揉鼻子:“想来你便是那明威将军?老子还说名动天下的明威将军是什么人,原来是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娃娃啊。”山贼们怪笑起来:“断奶了吗?这么小就学着大人出来打架。”

马千乘也跟着笑了起来,而后笑容一敛,随手拔出身后下属腰间的长刀,长臂一挥,首领原本便稀稀拉拉的两条眉毛霎时全没了,毛发飘然落地。马千乘出手速度之快,令众人瞠目结舌。洞中的人只觉得一道寒光闪过,再仔细瞧时,那首领脖子往上,已没有了带毛的地方,活似一颗肉蛋。

马千乘咂了咂舌,面上颇带可惜之色:“许久未给人剃发,手艺生疏了。”

山贼们瞧着首领那光滑的大头,皆愣在原地,首领大怒:“还愣着做什么?!上!”

马千乘一方犹如离弦之箭,以极快的速度冲入山贼的队伍之中,将山贼冲得七零八落。两方人马数量相当,但论起整体作战,马千乘的人自然甩了山贼好几条大街。眨眼间,马千乘已身处山贼队伍正中。他平素好赤手空拳,这次也不例外。他举臂横扫对他举刀相向之人,手肘重重击在那人胸腔处,趁那人未倒地之时,撑住那人的肩膀,身体拔地而起,有如青龙出水,上步飞脚,将以自己为中心的那一圈山贼横踢出十数步远。

首领有些慌,大声吼着让手下不要被冲散了,但战乱之中,喊杀声振聋发聩,再加之山贼被军士打得晕头转向,只顾四散逃跑,自然是听不到首领的命令。

军士训练有素,山贼则活似一盘散沙,可以说是一击即溃,轻松顺利得让马千乘觉得好似欺负了小孩一般。

山贼此时已死了多半,其余的皆被五花大绑地扔在地上。

“之前被你们掳来的人呢?”马千乘一脚踩上首领的脸,使力碾了碾,笑道,“我在问你话呢。”

首领被马千乘踩得口水横流,费力地抬眼瞪着他,口齿不清地道:“老子什么都不知道!你既有能耐,便一处一处去寻!”

马千乘“哼”了一声,松开脚,又缓步朝其余的山贼走去:“你们也不说吗?”

一个山贼义愤填膺:“呸!你这狗东西!就算杀了我们,我们也不会告诉你那些小娘们被我们藏在山上的哪个石洞里!”

马千乘微耸了下肩,这山上的石洞到处都是,范围着实广了一些。他右手缓慢地抚过左手掌心,又顺指背抚回,似磨刀般,须臾展颜一笑:“不如我们来做个交易,你告诉我是哪处石洞,我放你们一条生路,想必你们也知道我心慈手软,从不滥杀无辜。”

杨启文一瞧见马千乘似磨刀般的动作便觉得头皮发麻,这是他起杀心时惯有的动作,大约连他自己也从未发觉过。再一听他自诩心慈手软,杨启文的嘴角不禁抽搐了两下,想来这些年将军醉心御敌之术,孤陋寡闻也在情理之中。待时机成熟,他应当劝劝将军重新认识一下自己。心慈手软,从不滥杀无辜什么的,那都只是美丽的误会,还是不要信以为真的好。

显然,躺在地上的山贼与杨启文的想法如出一辙,众人都没有再出声,一副任君处置的模样。

马千乘觉得自己是个好脾气的人,所以也不与他们动气,拎着弯刀在山贼面前踱着步子,不时用刀柄敲一下其中几人的脑袋:“喂,你方才踢了我一脚,我瞧见了。我给你个赔罪的机会,你若从实招来,我定然放你一马。”

那人被刀柄击中了前额,愤恨地将头撇过去,似是觉得马千乘还未感受到他深深的怒气,又转了个身。

马千乘咋舌:“你们这些小调皮,总是不能让我好好与你们说话。”尾音一落,将山贼首领的首级砍下,他轻声吩咐手下,“把它吊起来,若是都不说,那便一个一个杀,杀到我知道被掳之人在何处为止。”

马千乘的白裳之上绽开朵朵红花,额前也溅上几滴血。他缓缓蹲下身子,就近扯过一人的衣袖擦拭自刀身上滴下的猩红鲜血,边擦边瞧着那人笑:“说吗?”

山贼的态度依旧强硬。

不过半刻多的工夫,尚未被杀死的山贼上方已吊满了同伴的尸首,因是刚死,鲜血流下,洒了众人一身。终于有人崩溃了,情绪激动地道:“你这畜生!我杀了你!”说罢那人竟从地上一跃而起,跳着朝马千乘而去。只是还未近马千乘身前,便有刀尖自他后腰刺出,他瞪大眼睛低头看着将自己贯穿了的长刀,又愣愣地看了马千乘一眼,终是倒在地上一动不动了。

马千乘冷笑一声,收敛了面上的玩味之色:“你们乃大明子弟,外敌进犯时,战场上可有你们的身影?有多少上有老下有小之英烈为了你们身葬黄土?你们却对手足痛下杀手,奸淫手无缚鸡之力的女流之辈,你们真是狗彘不如,与其留你们继续残害百姓,还不如早些送你们上西天。”

想起已战死在沙场上的兄弟们,在场诸军士皆沉默了下来。片刻后,杨启文咬牙切齿地对手下道:“杀了他们!一个不留。”

山洞内一时腥气蔓延,一条条血溪汇成一条小河,蜿蜒朝前而去。

此番未问出来被掳之人的藏身之处,众人只得分头行动。三百人分成了五路,从四面八方开始巡山,一巡便是四五日,却依旧没有找到任何线索。

马千乘领兵巡山一事传到了山下,百姓们闻讯自发组织了一支队伍帮忙,秦良玉虽已醒来有两日了,却只能眼睁睁地瞧着大家上山而无法前往,不由得觉得自己无用,面色越发沉了起来。

“你眼下要做的就是好生养伤,其余事有明威将军在。”柳文昭见秦良玉面无表情地盯着门口方向,有些发毛,将药碗向她面前一推,“来,先把药喝了,今日你家中人应当收到信了,若来得早的话,傍晚也就到了。”

秦良玉置若罔闻,依旧神色淡淡地坐在床上。其实不能去帮忙是一方面,还有一方面是对于马千乘其人,她甚想一睹“芳容”,若再能说上两句话,那更是再好不过了。她从小便爱舞刀弄枪,对行军打仗、匡扶正义一类事更是兴趣颇深,可以说她有着极其强烈的英雄情节,只是因她年纪尚小,并未亲身经历过什么刺激的事情,即便是那些流传千古的传奇故事,她多半也只在她爹给的册子上见过。后来年纪大些,她在秦载阳的鼓励下报名参加武举恩科,虽阴差阳错地做了官,但因是女儿身,她在军中也未少受人白眼。若逢战事,即便她胸有成竹,不到万不得已,也绝轮不到她上场。说来说去,大家都瞧不起她是个女儿身。但马千乘便不同了,前几年,民间开始流传马千乘救驾一事,马千乘与自己年岁相当,却能以一己之力将皇帝从水深火热之中救出,后来又被重用,可谓是万人敬仰,战时亦是一呼百应,不像她,总是孤身一人。就因这一层面,马千乘在秦良玉心中已然成了尊神一般的存在,自打听说他时起,秦良玉便生出了结交之心。此番她住在尊神家中,却迟迟不能与尊神相见,心情自是开怀不起来,只是她喉咙受损严重,此时还不能说话,无法表达内心的惆怅。

柳文昭见她不说话,也不知她在想什么,只当她归家心切,也便没有再出声打扰。

傍晚时分,一辆马车停在了马府后门,一个神情肃穆的年轻男子掀帘从车上跳下,走到门口,将信物递给门口的侍卫:“我找柳文昭,柳姑娘。”

侍卫打量了几眼信物,又瞧了男子一眼,转身进了院内。不多时,一位姑娘款步而出,身着交领对襟,绣以暗纹的绛紫袍服,镶银边的广袖如两朵浮云,抬手时不经意露出半截光滑手臂,衬得她原本如嫩藕般的肌肤更显纤弱细腻,腰间束以银色玉带,纤腰婀娜。

男子挪开眼,听得对方问:“敢问阁下可是陆景淮陆公子?”

“正是在下。”年轻男子颔首,“我妹妹她眼下如何了?”

话音方落,秦良玉的身影便出现在门口,她脖颈上缠着极厚的一圈纱带,正板着脸与陆景淮对望,瞧起来十分怪异。

“她眼下不能说话,事情的前因后果我都写在这封信上了,你回去的路上可以看看。”柳文昭将信递到陆景淮手上。

重量不轻,信封中似是还有别的东西,陆景淮皱眉,问:“这信为何这么沉?”

柳文昭笑了笑:“里面还有她随身携带的玉牌,我怕忘了,当时便把玉牌和信放在一起了。”她顿了顿,秦良玉虽未告诉她自己的名讳,但忠州秦家她是知道的,秦家只有一个女儿名为秦良玉,所以她也不难猜出秦良玉的身份。只是秦良玉不说,她也无法点明。柳文昭跪在两人身前,缓缓叩首,道,“秦姑娘于我有再生之恩,若日后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定万死不辞。”

回忠州的路上,陆景淮打开信封,先将玉牌拿了出来,入手沉甸甸的,他问秦良玉:“我怎么不知道你身上何时有了这块玉牌?”

秦良玉也早已忘了还有这么一块玉牌,拉过陆景淮的手,一笔一画地写下玉牌的来处。

陆景淮只觉手心发痒,抬眼见秦良玉近在身前,气息清新,他不由心神一荡,又极快稳住思绪,道:“眼下没有纸笔,你便也莫要再追求什么笔锋了,我怕痒。”

秦良玉瞥了他一眼,继续一笔一画地写:这玉牌出洞口的时候我忘记摔了,既然你瞧见了,那便送你好了,权当是此番我大难不死的报酬,你好生保管着,日后再传给我的侄子侄女。

陆景淮按了按秦良玉手臂上的伤处,见她疼得龇牙咧嘴,沉声道:“我瞧你是好利索了?都想到那么远了,那你考虑考虑,要不要下车走回去?”

秦良玉老老实实地窝回原处,陆景淮轻拍了她的后背一下:“父亲母亲这几日急坏了,你刚醒来时就应该与家中联系的,眼下大哥在辽东戍边,无法赶回来,四弟在外学艺,也不能同他说这事,二哥倒是联络上了,眼下应当正往家中赶。你� ��看,若不是这几日我无事在家,你让父亲母亲如何?他们年纪大了,有些事你应当将他们放在头一位。”

秦良玉理亏,轻轻点了点头,想了想,又拉过陆景淮的手:此番被困在山上,我发现了几处不对,抓我的那伙山贼,并不是寻常的山贼。

陆景淮问:“何以见得?”

秦良玉又写:其一,对方虽言语粗鄙,动作简单粗暴,可其中招式却是统一的,并且他们配合默契,一瞧便知是多年的搭档,寻常山贼不会有此类大局意识。其二,对方武器虽不出众,但其中竟有长弓,一般山贼整日想着打家劫舍,估摸着也不会有拉弓射日的高雅品位,那他们备着长弓做什么?其三,他们说我撞破了洞中的天机,要杀我灭口。所以无论怎么瞧,这都是一帮有组织、有纪律的山贼。

陆景淮接道:“你是说私兵?”

秦良玉点头:近些年山贼猖獗,朝廷也有所耳闻,听说前些日子已派人四处暗查山贼一事了。由此可见,上面大约也觉得山贼这事有蹊跷。所谓山贼,说不定是私兵的幌子。

幌子的“幌”写错了,秦良玉又在那字上来回涂了几笔,重新写过。

陆景淮无语,低头瞧着手中的玉牌:“这事没有坐实,有些话你同家里人说说便罢了,不要出去说,知道了吗?”

陆景淮向来谨慎,也知这事十分敏感,若一个不当心,走漏了什么风声,被有心人寻上门来,丧命也不是不可能。秦良玉深谙他的秉性,也没有再多说什么,沉默了会,问:曹皋下山了吗?

陆景淮执杯的动作一顿,眉间隐有怒气:“那个畜生,父亲自然是不会放过的。”

当日曹皋浑身血污从山上下来,未等进家门便被秦载阳截住了。当时他满头枯枝,身上亦是灰扑扑的,因本身生得白,所以瞧起来如同掉进了面缸的灰耗子,门牙也掉了一颗,血迹尚留在嘴边,尽显狼狈之相。他蹒跚着回到镇上时,远远地便瞧见了一袭月牙白直缀,锐气腾腾地站在不远处的秦载阳,只顿了一瞬,便疾步跑了过去,双膝一软直接跪在秦载阳脚前,一边抽着自己嘴巴一边求饶:“秦先生饶命!秦先生饶命!是我鬼迷心窍!我不是人!”

秦载阳面沉如水,伸手抓住他的肩膀,略一使力便将他从地上拽了起来:“滚到那边去说话。”

街上人来人往,此事又事关秦良玉的名节,秦载阳自是要小心为上。

两人行至一处荒废的胡同,不待秦载阳开口,曹皋便跪在地上将事情的始末和盘托出。为了自己的小命着想,他隐去了自己欲对秦良玉图谋不轨之事,想着只要先将眼前糊弄过去,待那秦良玉回来时,他们举家迁走,找个人烟稀少的地方隐姓埋名便是。

秦载阳心中有气,但无论如何他是长辈,曹皋再无耻,他也不能对曹皋拳脚相向。

他不能,但他可以找人。

早在来之前,他便让陆景淮领着府上的下人堵在了胡同口。见秦载阳气咻咻地从里面出来后,陆景淮给下人使了个手势,一伙人群拥而上,用麻袋朝曹皋头上一套,之后便是一阵拳打脚踢,充耳不闻曹皋的惨叫声。

陆景淮不会打架,只能沉着张俊脸站在一边骂:“难怪人们都说你娘最擅隐曲之事,我先前以为你娘擅此事倒是替你增了脸面,毕竟她若服侍了达官贵人,你同你爹便可跟着沾光。但现下瞧来,你娘与人苟合,下的竟然是你这么个崽子,那这事还是莫要太专注为好。南朝陶弘景先生也曾道‘房中之事,能生人,能杀人。譬如水火,知用之者,可以养生,不能用之者,立可死矣’。所以,望你回去多多规劝你娘,有些事还是莫要太过专注为佳,毕竟若你那些遍布大明内外的兄弟个个如你这般德行

,那真是给你们曹家丢脸。”

陆景淮今年十六,在过去的十六年里,他曾以为自己是一个文雅且有情怀的人,但这情怀在今日遇上曹皋之后,消失殆尽。他在一旁看得不过瘾,上去拿脚也踢了几下,后来见曹皋一动不动了,这才命众人停手。踢打曹皋此举乃是他至今以来最为离经叛道的一举,但想到曹皋之前将秦良玉绑走,他就毫无懊悔之意。

秦良玉安静了片刻,又问:你当日是如何脱身的?

陆景淮摸了摸鼻尖:“我与他们讲大道理,他们听得烦了,自然要躲着我,我便趁机逃了出来。”

两人到家时,秦良玉因身上有伤,不便有剧烈的动作,被陆景淮搀着从马车上下来,离得老远便见亲自出府相迎的秦载阳与容氏。门口的灯笼光晕朦胧,容氏站在光亮中,一直未停的泪珠子更有决堤之象,近身伺候的丫鬟扶着她走了过去。

秦良玉张了张嘴,发不出声,只牵过容氏的手摸了摸。此举险些让容氏哭死在大门口,因顾忌秦良玉身上带伤,容氏不敢将人搂入怀中,只是一味地站在她的面前“呜呜”啜泣。秦载阳看不下去了,心中虽然也是心疼,眼底的热意不比容氏少,但无论如何他是一家之主,也不能在小辈面前失态,只好沉声道:“莫要哭了,人回来就好。”视线扫过秦良玉的脖子,他皱了皱眉,满面疼惜之色:“你过来,让为父瞧瞧你脖子上的伤。”

柳文昭用在秦良玉身上的都是上等的金创膏,虽不是立竿见影,但疗效也是极佳,所以此时秦良玉咽喉处的伤口已不见溃烂之色,只是不深不浅的那一道伤口横在那里,周围尚有血迹,瞧着不免有些令人心惊。

银灰的月光当空洒下,入了夜,微风带了些凉意,屋中垂帘随风微动。秦载阳握紧拳头坐在外屋榻上:“曹皋父子已以勾结山贼之名入了狱,他们有没有命出来,全看缘分了。”

秦良玉挑了挑眉,回头看了眼戳在身边的陆景淮,正好对上对方的视线,两人俱是一怔。陆景淮回神,不自然地咳嗽了一声,低头理了理袖袍。秦良玉又皱了皱眉,嘶哑着嗓子道:“说说。”

陆景淮会意,先是睨了她一眼,继而将她在路上的推测与秦载阳说了一遍。

秦载阳沉吟:“如此说来,这事确有蹊跷。我听说不只是明威将军搜了山,播州土司杨应龙接到消息后也赶了过去,眼下也不知进展如何。”

播州杨氏家族属大家族,家族关系盘根错节。杨家从元朝起和皇帝关系便十分融洽,播州宣慰使一职是世袭,传到杨应龙这代时,已是第二十九代。杨应龙杨土司不但继承了祖上世袭的职位,连带着溜须拍马的功力,也继承了些。比如前些年,皇宫中太和、保和、中和三大殿因雷击起火被焚,杨应龙听闻消息后立刻进献了几十根楠木,楠木属珍贵木材,又进献得及时,可以说很是时候地解了皇帝的燃眉之急。皇帝陛下一高兴,龙爪一挥,升杨应龙为都指挥使,并加封他为骠骑将军,又恩赐了飞鱼服。

秦良玉听罢秦载阳的话,十分不解,问:“明威将军巡山,有杨应龙什么事?”

秦载阳听到这句问话后,面色都生动了许多:“播州杨家与石砫马家素来交好,马千乘又深得杨应龙的喜爱,所以杨应龙跟着插一脚也不是什么稀奇事。”说完他还有些意犹未尽。其实若说杨家与马家交好,倒不如说杨应龙与马千乘母亲的关系十分不寻常,具体怎么个不寻常法,秦载阳也不便当着小辈的面说。他喝了口茶,又道,“我已派了人去打探,我们静候便好。”

此时已是深夜,想到秦良玉与陆景淮一路奔波,秦载阳自榻上起了身:“罢了,太晚了,有什么事明日再说吧。”走了几步他又叮嘱了一遍,“你这几日就不要碰水了,好好在家里待着,哪也不许去。山贼一事就不要惦记了,既然是告假回来,就好生放松放松,这些事等你回了军中再操心。”

秦良玉从沉思中回神,点了点头,将两人送到门口后,又见陆景淮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抬手在他面前晃了晃,问道:“还有事?”

陆景淮垂眸半晌,待秦载阳走远了才板着脸道:“你身上有伤,好好休养。”

秦良玉点头。

陆景淮走到院中的老槐树下,又转身回来,在秦良玉面前站定,面上情绪难辨:“我本是不想说的,但憋了这么长时间委实是忍不住了,你姑且忍着身子的不适听听。”他深吸了口气,“你此番在石砫养伤,怎么能随随便便去陌生人家住?这已是于理不合,更何况主人家还是个男子,这事要是传出去,像什么话!以往我与你说的你都听到哪去了?”

陆景淮天生就是一副保守刻板的性子,多年来秦良玉早已习惯,再加之他说的这些话也在理,秦良玉并未辩解。她原本是想将心中的悔恨之意透过面部展现出来,但无奈她自幼脸上便鲜少有表情,此下心中即便再悔恨,面上瞧来也只是她面无表情地与陆景淮对视。陆景淮见状,狠狠地叹了口气,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挥了挥手:“等你好了,我再与你说这事。”而后他转身便走了。

因认床,秦良玉接连几日都未歇息好,今日归家,终于可以躺在自己的床上放松一下,她刚将衣裳褪下,门口就传来了丫鬟给容氏请安的声音。秦良玉被他们几人这车轮战打得头昏脑涨,费力地从床上坐起,瞧着容氏红肿着眼睛从门外一路含泪走到床前,凄凄惨惨地唤了一声“良玉”,而后便专心致志地掉着眼泪:“当初我便说不同意你走这条路,你爹非说你是雄鹰,生来便是要在天上翱翔的,还说将你翅膀折断锁在牢笼中固然是稳妥,但你是不会开怀的。娘当初便是上了你爹油嘴滑舌的当,才头脑发昏让你去参加那个什么武举,娘的肠子都悔青了。”

诚然,秦良玉也十分赞同容氏的话,她爹的确是不怎么着调,可她能走上这条路,归根结底还是秦载阳的功劳,所以她便未落井下石,只静静地听着容氏发牢骚。毕竟女儿受了伤,做娘的有此举动也是在情理之中。

容氏哭够了,又道:“此番伤你的那伙人,娘听你爹说有可能是私兵,眼下不是有明威将军参与此事吗?听说明威将军为人正直,不如你写信与明威将军说,让他替你做主!你两人同为朝廷命官,现下你又被调往重庆卫,与他在一处当值,他大约会给些面子吧?”

秦良玉:“……”

在世人眼中,明威将军相貌堂堂,为人又刚正不阿,可谓是秦良玉这辈人中的典范,俗称别人家的孩子。当然,明威将军他自己也是这么想的,是以他从不为自己正名,于是这传闻便神乎其神起来。听说曾有与明威将军认识的人试着解释有关明威将军为人的这个天大的误会,后来莫名被人打了闷棍,至今还昏迷在床上。

十分刚正不阿的明威将军此时正站在坪头山的山脚:“我觉得被掳的百姓既然不在山上,十有八九还在洞中,左右大家闲来无事,我们再从头找找,找到了便赏你们本将军亲笔画的山水图。”

众人想到将军大人那清奇的画风,积极性略受打击,不由朝后退了退,面面相觑。

马千乘见状一瞪眼:“快搜!”

众人整齐而入,一路向前,行了大约二十里时,位于前排的一位军士突然道:“那有房间。”

马千乘循着那军士说的方向往前看,果不其然瞧见一石门半开的房间。他举起火把仔细察看,见屋中桌椅床榻俱全,只是都已落了灰,且被挪动了地方,所以这屋子之前明显是有人来过。他正要命人仔细察看屋中情形,就听到一阵杂乱无章的脚步声在屋外响起。

军士们动作统一,将腰间长刀横于身前,团团护住马千乘,而后紧紧地盯着屋外,以备有风吹草动时,可以占得先机。

脚步声渐近,止于门前。

杨启文冷声问:“不知门外所立何人?”

有一个洪钟般的声音道:“播州宣慰使,杨应龙是也。”

屋中人皆松了口气,军士们自觉地给马千乘让出了一条道路。

走到杨应龙身前,马千乘拱手行了一礼。

杨应龙扶住马千乘的手肘,道:“你我叔侄一家人,不是说过不必行礼了吗?”偏头瞧见屋中情形,他又问,“我听说这事后便赶过来了,怎么,人搜到了没?”

马千乘摇头:“已过了近七日,但还未见人影,今日又找到这么处石屋子。”

杨应龙今年三十有七,方脸,生得浓眉大眼,不笑时,面色极其严肃,使人生畏。他蹙眉望着这石屋,想了想,又绕到马千乘身后进屋走了一圈,瞧见屋中满地狼藉,石壁上亦有道裂痕后,他面色微变,走回到马千乘身边,问:“这房间你方才来过?”

马千乘也是刚赶来的,还未来得及仔细搜屋子,听杨应龙问话后,如实道:“没有,我刚进屋。”

杨应龙一动不动地盯着马千乘,眼中带着猜疑之色:“这屋子一瞧便是那伙山贼的住处,按说不能一点值钱的东西都没有啊?”

马千乘的面色极其坦然:“大约是被藏到了其他地方,这地方这么大,总不会只有这么一处屋子,我去外面转转。”

杨应龙沉吟片刻,这才露出一丝笑容:“我随口一说,既然贤侄说这屋中没有什么金银珠宝,那定然是没有了。”而后他又抬手拍了拍马千乘的肩膀,“我听说你已在这山上搜了好几日,这山绵延数千里,你短短几日便将山上搜遍,想必也是累了,不如先回去休息,这里有我。”

不只马千乘一人,此行的三百军士眼底也都挂着青黑,马千乘回头瞧了众人一眼,想了想,终是抱拳:“如此也好,谢过大人。”

马千乘率部下下山,杨启文欲言又止了好几番才开口问:“方才骠骑将军是什么意思?他怀疑我们拿了珠宝?”

马千乘回头瞧了他一眼:“你瞧我像不像珠宝?”见杨启文脸又通红一片,他大笑道,“那么点钱还入不了骠骑将军的眼,从小到大,他逢年过节给我的东西若换成银两也够你我吃小半辈子了,他又怎会在意这些小钱?”

从山上下来后,马千乘这才想起自己家中还有位伤员,匆匆去军中转了一圈便折返家中,里里外外找了个遍也未发现秦良玉的身影。他吩咐下人叫来了柳文昭,问:“那个姑娘呢?”

柳文昭正与账房先生对着账,来得匆忙,连账簿也一并拎了过来,此时她将账簿向袖中一收,回:“那姑娘回去有几日了。”她又问,“将军,那些姑娘找到了吗?”

马千乘摇头,身子向软椅上一靠:“杨大人接手,我便回来了,若他也找不到,我再多派些人去找。”

柳文昭“嗯”了一声,一时不知该不该将秦良玉的身份同马千乘说。

马千乘见她面色犹豫,解下腰间重剑向手旁楠木雕花的桌案上一放:“有什么话就说,难不成是几日不见,你不认识我了?”

柳文昭想了想,如实道:“那位姑娘是与将军您同在重庆卫供职的武德将军。”

马千乘正在喝水,闻言一口水喷在了柳文昭的身上,见柳文昭黑着一张脸揩水,他有些过意不去:“你这消息未免有些劲爆,见谅见谅。”他顿了顿,见柳文昭的青丝贴在双颊上,又忍不住笑了起来。

柳文昭站在原地,面上由黑转红再转青,幽怨道:“将军您若是笑够了,可否让奴家先去换身衣裳?”

马千乘极力收敛笑意,挥了挥手:“去吧。”

柳文昭人都已行至拐角,耳边还能听见马千乘那铜锣般的笑声,心道她家将军如此不懂得给女子留情面,也难怪眼下都十八了还找不到老婆,这可真是活该啊!不过像这种当着姑娘的面就笑得花枝乱颤的事,于她家将军来说可谓是家常便饭,已不足为奇,听闻早些年,她家将军还做过不少荒唐事。

说是有一日马千乘在街上排队买酒,眼见要排到他了,一个发福的中年妇女突然硬挤到他身前。女子见马千乘生得细皮嫩肉,也便没有将他当回事,怪声怪气道:“我家男人等着喝酒,我就排这了。”

马千乘笑眯眯地瞧着女子,淡然道:“可是我男人也等着喝酒哩。”

此话一出,众人纷纷侧目,瞬间便离马千乘几步远,马千乘面不改色,指了指身后,对女子道:“后面排队去。”

女子不知今日竟遇到了马千乘这等比她还无耻的人,当下指着马千乘的鼻子夸奖道:“你小小年纪便如此粗鲁无耻,日后定然有前途!”

马千乘抱拳:“承让承让,我粗鲁不粗鲁其实一点都不重要,我腰细便好了。”

听说那女子面上血色当下便褪了个干干净净,整五日没有再出现在街上。

如此讨嫌又不给人留情面,连马千乘自己也时常在想,他是如何平安长到这么大的。

难得回府一趟,又赶上双亲同弟弟不在,马千乘本意是想多留几日,但无奈隔日卫里便派人来催,说是坪头山又新来了一伙山贼。以往像平山贼一事,皆归各地宣慰使处理,比如说播州宣慰使杨应龙,往日杨应龙带着士兵四处平贼时的风采还被大家作了画,但眼下被作画的杨应龙正在山上找人,而石砫的士兵又要防范龙阳峒造反,所以这平贼的担子便落在了年轻有为的明威将军身上。

马千乘虽然年纪轻轻,但也是身经数战,尤其对平山贼一事,也算是有些经验。在出手前,他先去坪头山转了几日。

新来的这批山贼比起之前的那伙,段数要高些,具体体现在,这批不像之前那批没头没脑地一窝蜂哄抢,而是东一伙、西一伙地分散朝廷军的军力。

听闻又来了伙段数高的山贼,大伤未愈的秦良玉便有些坐不住了,几次要偷溜出家门,最后都以被陆景淮堵在门口而告终。

“你伤还未好,二哥说不让你四处乱跑。”陆景淮拎着马扎守在秦良玉的门前,“你想出去打架,那就从我身上踏过去。”

秦良玉一言不发,老老实实地回到房中,老老实实地将门关死,老老实实地待到半夜。其间容氏来她房间再三巡查,见她老老实实地睡在床上,老老实实地将被子拉到脸上,只余眼睛在外面时,这才轻手轻脚地走了出去。

大约一刻后,秦良玉悄然掀被而起,按往日的套路,容氏等人已不会再来房中,她叫来房中的丫鬟扮作自己躺到被中,而后将夜行服换上,打开后窗,轻轻一跃,跳至院中。她躲在暗处观察了一会,见门房抱肩坐在地上时不时地点头,便知众人睡得正香。她提了口气,正要攀上一人半高的墙头,忽然被人拍了下肩膀。

院中树叶沙沙作响,头顶一轮圆月闪着幽幽的光芒。秦良玉身形微僵,良久不敢回头,想着左右只要不回头,就不会瞧见陆景淮那张标准的冰山脸。

身后人察觉到她的想法,笑问:“你做什么去?伤口不疼了?”

听见这柔和的嗓音,秦良玉才松了口气,回头紧紧地盯住着秦家老二秦邦翰:“嗯,我去坪头山转一转。”想了想,她又保证道,“不动手,只看着。”

秦邦翰虽生于以行军布阵见长的秦家,却未继承秦家人的喜好,从小对打杀之事便兴致不高。相反,他对救死扶伤一事情有独钟,成年后,他便依着自己的喜好,做了一名铃医。所谓铃医,便是背着药箱,手摇串铃,走遍大街小巷,为白衣百姓瞧病的走方郎中。若说他与一般的走方郎中有什么不同之处的话,那大抵便是他是一位相貌上乘的走方郎中。托了这职业的福,秦邦翰性子极好,从小到大也没发过脾气,处事时常令人如沐春风,所以人们总是为了能同他说一说话而装病,其中又以姑娘与小孩居多。

好脾气的秦邦翰看着自己面无表情的妹妹,轻叹了口气:“就知道你不会安分待在家中,我与你一同去,顺便瞧瞧有没有什么受伤的人。”见秦良玉伸手过来抓他,他猛然想起之前陆景淮被她拉着到处飞的事,白着脸道:“良玉啊,带我飞时请收敛一些。”

街上早已空荡荡,夜风穿巷而过,凉意更甚。

秦良玉拉着秦邦翰奔走在去坪头山的路上,因心急,秦良玉步子极大,瞧得秦邦翰频频皱眉:“你刚能简单说些话,胸前伤口也还未结痂,走慢些。”

然而秦邦翰的话并没有什么用,秦良玉该飞的时候照飞不误,一刻刚过一点,两人便翻越城墙到了坪头山,还未等稳住身形,他们便听见不远处隐隐有打斗声传来。

深更半夜不睡觉跑到郊外来打架,秦良玉认为这些人不是有病便是有病,甚想请秦邦翰去给他们看看脑子,后来又想了想,觉得深更半夜不睡觉跑到郊外来打架的人除去有病一说外,还可能是山贼。思及此,她当下便抬腿朝前面跑去。

待她到时,前面早已安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