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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章 欲言无处言

昭衍默然起身,被她拉出小店,一路小跑着,到一处人迹了了的石桥上。

旧年代的拱桥,汉白玉的栏杆,一弯银月如灯笼罩,夜风带着门市中香茶点心的味道,喃喃人语、莹莹烛火随着桥下潺潺溪流,一路向东去。秦羽蹊跑的气喘吁吁,强忍着不适放开昭衍的手,昭衍沉默地看着她,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但他并不想说话,只想就着银月光,再细细、细细地看一看她。

秦羽蹊靠在栏杆上,眼眸映衬着波澜起伏的水面,粼粼闪耀,她倾身向他,飞扬的缎带舞动在半空中,黑发如幕,玉面玲珑,昭衍轻皱眉,此时,真是美人如花隔云端,他害怕至极了。

“我们一人说一句假话,对着这难得的景象,说出口的就要付得起责任,永不反悔。”

“为何?”

“因为不敢说,”她望着他的眸子里,带着难以言喻的悲哀:“在宫中,你是黄袍加身的陛下,我不敢说。”

秦羽蹊,她一定还没尝过那种抓骨挠心的痛楚,不知道怎样用平静的目光诉说爱难留,意不平,所以她逐字逐句都狠狠伤着他的心。

“良辰美景,说真话还说不完,作甚要说假话?违背内心,不按常理出牌,一直都是你的强项吧?”他挥袍,折过身不再看她,怒气渐涌。

“我以前,不是这样的!见了你,信了你,把心都给你之后,我连自己是谁都分不清楚了!可见你真是我这辈子的劫数……怨不得被生生拆散,是我们没有在一起的福分,也没那个默契。”她揉了揉酸胀的眼,垂首看桥下碧水深深,淙淙流去,不时游鱼翻挺,水花叮咚,静谧安好,恰是说情话温存的时候,可怜他们即使面对面,还像隔着千山万水似的。她执拗不已,伤害人的话,从没说的这么溜过。

“我在东宫长大,就不知道何为看天由命。秦羽蹊,事在人为,你不愿意接受我,不过是不够相信我。都说皇帝一手遮天,江山美人并揽,可那些谄媚的女子,放到枕边还不够窝心,我想要的女子,却避我如蛇蝎,对皇宫没有丝毫好感,秦羽蹊,我要是今天放手了,你可能再也不会,主动回到我身边了。”他紧了紧身侧的拳头,眼神迷离,心中疚怀:“我不甘心,纵使结果依旧,若不努力争取,当真一辈子无法原谅自己!”

“我不是谄媚之人,纵是爱你爱的生不如死,也不会留在深宫。这些年做御寝司习,看的多了,愈发想离开这个牢笼。况且你与我身份悬殊,折腾下去,七分的情也得减成一分。昭衍,如你所见,秦羽蹊自私的紧,她仗势欺人,不顾深情,枉负你的喜爱。”

身后静静的,秦羽蹊淰然汗出:“你恨我吧!”

“由爱至恨,哪里这么简单。”他忽地冷笑,嘲讽的意味愈加明显:“时至现在,你依旧拒我千里之外,当真说什么也无法挽回了。”

“初到东宫,我仰视着太子殿下,仰视着李良娣,想着你们神仙眷侣,活的好不痛快。私下里,你严肃谨慎,憺然无欲,是这世上最尊贵最难得儿郎,谁还没个小心思,我也有那个心思,不过很快就淡了,谁知道我刚放下,你便对我愈发好起来……早知今日,当初就该管住自己,靠的太近,总归是你我的灾难。”

她眸中星光摇曳,思及从前,心中满是甜蜜。

昭衍沉沉叹息:“怪我。”

“诶……你看那边……”她紧紧盯着桥边一家小铺:“他家卖什么不好,怎么卖六百年前的古莲子?”

昭衍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六百年前……”

“真有趣儿,六百年前的种子,早就变成石头了吧?”

“你看下面那瓷盆里的,莫不是古莲子开的花?”他略显诧异。

“一瞬出世,百年后开花,真是好兆头。”她一脸艳羡。

“真假未可知。”他转而看向秦羽蹊,走到她身侧:“你想要吗?我去买来。”

“不……若是无法开花,反倒是浪费了种子。”

昭衍深吸一口气:“情根深种,一千年也可以开花的。”

“找你这样说,那古莲子,岂不是难得的百年情种。”她唇角弯起来,睫毛忽闪忽闪,蝶翼一般颤动,昭衍只觉得心上酸疼,不再看她。

“我不知古莲子是不是,我却是。”他小声嘀咕。

“什么?你是什么?”她问道。

昭衍摇头:“没什么。”

“对了,方才我还要说假话的,昭衍,你要听好了……”她清清嗓子,远望天边,对着星火片片。

“好。”昭衍微微舒展开眉头,唇角带着慰藉她的笑意,只是掩在宽大袖口下的手颤颤发抖,将要控制不住。

“第一句:我……”她微微一顿,用手拢在嘴巴旁边,闭上眼朝着茫茫江水喊道:“玖昭太子!昭衍!皇帝!我偏偏都不爱!”

他身子一震。

秦羽蹊侧首,抬眸注视着昭衍:“第二句……我要嫁人,我要嫁给自己喜欢的人,要跟他一辈子执手,一辈子终老!”

昭衍薄唇轻颤,泪瞬间湿了眼眸。

她嘴巴一弯,笑靥如花:“第三句,就算秦羽蹊走了,你也不要忘记她。”

他忘不掉了。

秦羽蹊眼眸中的微光依次暗淡,她松快地将手放在栏杆上,沉沉舒了一口气:“我说完了。”

她与他,再无话可说了。

第一句,昭衍我爱你。

第二句,昭衍我不要嫁人。

第三句,昭衍……不要忘记我。

然后呢,她要跟夙恒一起,把赐婚的奏章放在他的书案上。

秦羽蹊整了整衣裙,朝他走近,就在他面前,她屈膝跪下,一个叩首,两个叩首,三个叩首……

“秦羽蹊,我还没有说。”

待她起身,垂下头,往前走了几步,喃喃道:“陛下不会说假话,陛下是天子,是万民之表率。”

待她风一样地消失了,他才缓过神来。

“陛下是天子……陛下是……身不由己。”他侧头看向一湖静水,朔风凛冽,从此他的心,一派具是天凝地闭了。

浑浑噩噩的三日,在秦羽蹊看来,她囫囵睡过的这些个时辰,都是一种莫大的煎熬,东宫回不得,养心殿去不得,她干巴地一个人戳在住所里,像个透明人。

昭衍似乎再也不会需要她了,他一手掌握着偌大的宫殿,所有的嫔妃都像等待喂食的小鸟一样对他翘首以盼,她每每想到这里,那股解脱的痛感,就从太阳穴一路突突到天灵盖。

她这辈子可能再也不会比三天前的晚上更加狠绝,面对挚爱的时候,人能做出什么,九分靠毅力。

秦羽蹊收拾收拾自己的包袱,而她为什么要收拾包袱,她心底隐隐有了几丝预感。

用过晚膳,秦羽蹊点起烛灯,窝在窗下翻动书页,听见紧闭的门窗传来几声清脆的“哐哐”响,她狐疑地打开锁,将窗子推开一个缝隙。

缝隙外是意想不到的夙恒的面容。

他朝着她弯唇一笑,带着三分得意和七分骄傲,秦羽蹊眉头一挑,正过身子面冲着他趴在窗框上:“大晚上的,你怎么进宫的?”

“早上来上朝,借口去给太后请安,一直躲在御花园中。”他眼眸被细碎的月光点亮,带着不真实的光芒,格外清俊潇洒。

“噢,”她低头看他缩成一团躲在窗户下,就道:“你进来说话吧。”

“不用!”他伸手把她的胳膊拉出去,然后仔细看了看她腕子上的镯子:“还是我眼光好,瞧瞧,多配你。”

秦羽蹊心中多少苦涩,但对着夙恒总是无法发作,她低落的神情与时而没焦点的目光让夙恒心中没底。

“我躲到现在,就想问你一个承诺。”他清了清嗓子:“羽蹊,我看时候正好了,你愿意嫁给我吗?”

她木然不动,却抬眼注视着他,认认真真,谨谨慎慎。

夙恒咬了咬唇瓣,又道:“我会保护你一世平安富贵,会帮你追查秦府的旧案,我还可以带你离开皇宫,只要你答应,我明天一大早就上请陛下做卫清的藩王。”

她心中感动的有些麻木,但理智告诉自己,这是最好的选择,而夙恒,她要对他负责,为了每一次的心动负责。

他灼灼地盯着她的眼眸:“我知道,你一定会同意的,我们之间几年的情谊,是无人可比的,对不对?”

秦羽蹊一怔。

但愿他不知昭衍的事情才好。

“羽蹊,你说话……”他有些泄气:“我也不是逼迫你,我太没有信心了,这天下之大,大到什么青年才俊都有,甚至陛下……你日日与陛下相处,他太优秀了,我只怕……”

“我……”秦羽蹊眼眸忽地红了一圈,语调波动中,声音变得沙哑:“我不想让你害怕,不想让你受伤,也不想让任何一个人难过,可我还不够爱你,夙恒,你愿意接受这样的我吗?”

夙恒紧紧地握住她的手,胸腔剧烈地起起伏伏,然后弯出一抹大大弧度的笑容来,喜悦让他变得有些不一样,许是更柔和了,更英俊了。

“我愿意!愿意!”他在她手背上轻轻印下一个吻。

秦羽蹊嘴角慢慢垂下,被寒冷吹的麻木的面容上,更加毫无血色。

夙恒帮她合上窗户:“你早些休息,我这就走了。”

“你去哪里?”她皱起眉头,几分担忧。

“放心,御花园那么大,哪棵树上都能打盹。”他笑道。

“别去树上!冬夜寒冷,冻坏了怎么好,你旧伤没有养好,我去找个地方给你……”她说着就要穿鞋下来,夙恒连忙阻止:“别别别,我其实……早就跟太后娘娘商量过了,她知道我们的事儿,也全全赞成,还悄悄给我找了住处。”(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