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邂逅牛马山
夜幕降临，热闹的华府安静下来。上上下下都早早熄了灯，唯独后院三小姐的闺房里还透出些许米黄色的灯光。
三小姐和衣半依半躺在床铺上，红绸缎面的被子盖住下半身。望着这间住了十几年的房间，这里边的每一样东西，每一件小饰物，她仿佛都能从中看到自己成长的影子。如今自己将要离开这间朝夕相处的闺房，心里有说不出的依恋和难过。
她曾无数次在梦中幻化着自己未来丈夫的模样，可那个未来与自己最亲近的人，在自己的脑海里却始终模糊不清，直到年前去母亲坟前祭扫，遇到那个叫穆秋的小马倌，心中的那个他仿佛清晰了。她为自己的这种想法感到羞耻和震惊，那毕竟是自家的一个下人，一个养马的小马倌。
那是春节前的一天下午，三小姐要去给母亲上坟。小菊到店铺里买了些水果点心之类的祭品，用一个竹篮子盛了。小菊跨着竹篮走在前面，三小姐走在中间，后面跟着赵妈。三人出了华府往三小姐母亲的坟地走去，坟地位于牛马山上的一块平地里。因为前几天刚刚下了一场雪，洁白的雪地在太阳地照射下泛着耀眼的光芒。三人走在雪地里，脚下发出吱嘎吱嘎的声响。好在华府离牛马山不远，不多会儿功夫就到了牛马山下。这里之所以叫牛马山，是因为华家的牛马驴羊等都集中在这里由专人饲养。靠近山根依次是马圈牛圈驴圈羊圈。马圈外面的雪已被清扫，露出一片黝黑的空场。
三人在空场上跺了跺脚上的雪，三小姐抬头向母亲坟地望去，只见山上一片银白，那条通向母亲坟地的山路已被清扫，就像一条弯弯曲曲的黑色飘带挂在银白的雪山上。
“这是谁为我们扫了雪啊？”三小姐问道。
“还能有谁，肯定是那个小马倌，成天闷声不响的，人倒是勤快。”赵妈答道。
“你还夸他勤快呢，听说昨天柴房的小庄子来套车拉柴，穆秋就是坐着不动，小庄子只好自己进了马棚，不想被那头大黑骡子踢了一脚，现在还在柴房里躺着那。”小菊嘟噜着小嘴说。
三人一边说着话一边往山上爬，爬到半山腰，在一个向阳背风的地方坐下来休息。三小姐向下一看，自家的马圈场尽收眼底：马圈场背靠山崖，两侧是凸起的山愣子，一侧是一垛一垛的马草，一侧是用圆木搭起的简易茅屋，前面是用圆木圈起的围子。马圈的空场上，有个小伙子正光着膀子劈柴，斧子抡圆了劈下去，碗口粗的木头就分为两半儿了。
“你看这个弼马温能的，大冷天光着膀子显摆，也不怕小姐怪罪。”小菊说着就把一个雪团团朝马圈空场扔去，因为力气小，雪团团在半路上被松枝挂散了。
“别闹了小菊，人家也不知道我们在这里偷看他，我们还是快走吧。”三小姐说着站起身来，于是三人就继续往山上爬去。
好不容易才到了邱氏的坟地，三人都已气喘吁吁。华家的墓地本不在这里，因邱氏去世得早，按照祖规是不能先进祖墓的，就只好先安葬在这里，等华老爷百年之后，再一起葬到华家的祖墓去。
邱氏坟前打扫出了一块空地，供桌上的雪也被清扫干净。赵妈一边往供桌上摆放祭品一边说：“亏得穆秋这小子还有良心，太太在的时候没白疼她一场。”
三小姐问这是怎么回儿事，赵妈道：“这孩子是老爷从野狼谷捡回来的，那时正是暮秋，老爷就给他起了穆秋这个名。刚捡回来的时候，不会站立不会行走，只会在地上爬，也不会说话，只会像狼一样发出嗷嗷的叫声。别的孩子见了他都跑，唯二小姐不怕他，太太见了，就叫二小姐教他走路说话，慢慢的就会走会说了，只是野性得很，稍不如意就死缠烂打。后来老爷把他交给了放牛的耿老憨。耿老憨就带他一起上山放牛，谁想这孩子整天和牛打闹嬉戏，竟练就了一身蛮力。太太在世的时候，小穆秋四季的衣裳都是太太供的。”赵妈说到这里停了一下，朝马圈里看了一眼，又说：“太太真是个好心肠的人，连个狼孩都不忘她的大恩。”说罢，用棉袄底襟擦试了一下眼角。
听到这里，三小姐望着眼前孤零零的小土丘，鼻子一酸，泪水就在眼眶里打转转，三小姐说：“奶娘，你和小菊在这里待会儿，我到山上转转。”
“路上滑，叫小菊跟你去吧！”赵妈说。
“不用啦，我想一个人静静。”三小姐说着就朝那片松林走去。
有一条羊肠小道穿过松林，松树很密，像伞一样遮着，路上只有星星点点的积雪。三小姐穿过松树林，到了一个向阳的前坡里，在一个避风的崖根前坐下来，偷偷摸起了眼泪。
三小姐独自啜泣了一会儿，忽然闻到一股香味飘来。随味寻去，在山坡上只看到一捆木柴，四下里也没人，三小姐又往前走了一段，见在一段崖根下有个人，正在弓着腰往火堆里续加木柴，听到身后有动静，这人急忙转过身。是个二十岁左右的青年小伙，浓眉大眼，眉宇间带着一股倔强和执拗。见是三小姐，局促不安地将两手在腰间来回搓着。
“你，三小姐·····”
“你不是那个喂马的~~什么”
“我叫穆秋。”穆秋一边答着一边反着手掌擦了一下额头上的汗，这一擦不要紧擦出了个大花脸~~白净的一张脸满是柴灰啦。
三小姐见了忍不住笑了起来，抑郁的心情一下子好了许多。穆秋见三小姐笑他，更加局促慌张，忙扭头看向别处了。
三小姐自觉失态，忙道：“你在这里干啥？”
“我是來砍柴的。”
“来砍柴那你点火做啥？你就不怕山上着火吗？”
听了三小姐的问话，穆秋不知道如何回答，只是慌乱的呆立在那里。
三小姐话一出口，又自觉好笑，漫山遍野都是白茫茫的冰雪，柴草都被冰雪覆盖着，又怎能会着火呢，于是忙又改口问道：“我闻着有股香味，你烤的啥？”
“我烤了一只野兔！”
“野兔？哪来的野兔？”三小姐好奇地问。
“我在山上套的。”
“你能在雪地里套到野兔？”三小姐不解地问。一边问一边在火堆旁的一块木柴上坐了下来。
看三小姐一时半会没有走的意思，穆秋也蹲下来一边翻烤着那个用黄泥糊起来的野兔，一边回答三小姐的问话：“野兔来回都有路线，只要在雪地里找到脚印下个套子，就能套住。”
三小姐抬眼看了一眼穆秋，心想：都说狡兔三窟，没想到这个看起来木讷的小马倌比兔子还狡猾。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三小姐又问：“野兔肉好吃吗？啥味？”
见三小姐没有责备自己的意思，穆秋不似刚才那么紧张了，说：“三小姐要尝尝吗？”
“烤熟了吗？”
“熟了！”穆秋在雪地里搓洗了一下手，从木柴架上取下那团黄泥坨坨，剥开，露出了白嫩的兔肉。“三小姐你自己撕一块尝尝！”
三小姐撕了一小块放进嘴里，一边咀嚼一边说：“还真得挺香！”嚼了一会又说：“香是香，就是少点盐巴，”
穆秋闻言没有做声，从口袋里摸出一个小纸包，把细盐巴撒到兔肉上，然后又在火炭上翻覆烤了一会，把兔肉重又递到三小姐面前：“你再尝尝这个。”
三小姐撕了一片放在嘴里：“真好吃！你想得还真周到。你咋不吃？”
“你先吃吧！”穆秋看到三小姐津津有味的吃相，咧着嘴腼腆地笑了。
三小姐说：“你怎么不拿回去在马圈烤呢？”
“马圈草料多不敢点火。”
三小姐没有说话，起身要走，不想脚下一滑，正好倒在了穆秋的怀里。三小姐羞红了脸，穆秋更是不知所措······
回到家后，三小姐从袖衣口袋里拿出一根楛草棍儿，这根枯草棍儿是三小姐在雪地里量的穆秋的脚印尺码，因为她看到穆秋的单鞋露出了脚趾，她想为他做一双靴子过年，以报答他对自己母亲的惦念之情。
她用枯草棍儿比量着做了个鞋样，连夜赶做了一双软底棉靴。第二天一早，她没敢叫赵妈知道，偷偷交给丫环小菊，并在靴子里放了些细碎银子，打发小菊趁没人时送到马圈场去。
三小姐知道，她这样做只是同情和感激。但从此之后，那张被柴灰抹黑的花脸，那坚实的胸膛，那雪地里露出的两个脚趾头却常常在三小姐的睡梦中出现，令她不安，令她慌乱，令她为之悸动。